与君同(33)
天气逐渐晴朗起来,泠泠冰泉声日益活跃,陆景渊独自一人坐在屋里练字, 案上的细口瓷瓶里插着几支半干的竹梅。
案前的窗户并未完全关上,陆景渊时常可以听见院中凌厉的剑风声, 偶有衣角从半阖的窗缝闪过。
算来时间也该差不多了,等谢怀清连练完剑,不知道又会想出有什么新点子。
陆景渊叹息一声, 将新默好的字放在一旁, 推开了窗户, 没再动笔。
院子里的青石砖上仍凝着夜露,略有湿滑,谢樽却丝毫不介意,练剑的速度反而比平时快上许多, 舞剑时姿态轻盈,有白雪惊飞。
在陆景渊桌上从岳阳带来的银针茶漾出茶香时, 谢樽收起了剑, 直直看看向了陆景渊。
“如何?”谢樽笑嘻嘻地走到了陆景渊窗前,一手杵在窗框上, 一手探入,直接端起了陆景渊刚冲好的热茶, 满眼笑意。
“翩若惊鸿。”
谢樽每天早上都要问这么一句, 陆景渊每天都要寻一句新词来应。
“嘿嘿……”
到了午时,小院一角飘起了白雾,膳房内, 谢樽从竹篓里抱出了昨天刚找出来的冬瓜放在案板上,刷刷几下, 大刀阔斧地把瓜切成了滚刀块。
陆景渊将锅锅架好后,看着谢樽切的冬瓜,皱眉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走上前去。
“冬瓜这样切来炖汤最佳。”陆景渊接过谢樽手里的刀,与谢樽换了位置。
“啊?这也有讲究?”太麻烦了吧,难道不是能吃就行?
谢樽微微挑眉,抱手站在一边看着陆景渊,等着陆景渊展示些他未曾见识过的技艺。
“嗯。”
陆景渊切菜时不同于谢樽动作的潇洒流畅,他切得极慢,神色认真,一举一动都从容优雅地恰到好处,仿佛面前放着的不是冬瓜,而是一套精致漂亮的茶具。
虽然此时的陆景渊看上去确实算得上赏心悦目,但谢樽看着这样一副场景,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陆景渊看过来之前,谢樽轻咳两声,问道:“你从前还切过这个?”
“未曾。”陆景渊将新切好的,约有两指宽的冬瓜条整齐地盛在了盘中。
“今日是第一次,会知道只是因为从前在宫中见过,如今正好想起,便拿来用了。”
“第一次?”谢樽闻言站直了些许,脑中骤然闪过在岳阳书院时,陆景渊熬粥的画面。
又被他抓到了,陆景渊最近是不是太松懈了些?戏也不做全套。
“第一次切菜?”谢樽眨了眨眼,嘴角微微勾起,心情颇好地问道。
“嗯。”陆景渊没发现什么异样,随意应道。
他正感受着手上残余的冬瓜味,陆景渊本以为自己会有所厌恶,现在却也并没有排斥之感。
“那岳阳书院里,那早的青菜粥从何而来?”
这一句,瞬间把陆景渊系在冬瓜上的神思给揪了回来,也顾不上琢磨手上的味道了。
大意了。
沉吟许久,陆景渊才缓缓开口:“在你醒之前,桃叶在那里。”
这个回答在谢樽意料之中,毕竟就目前来说,他所知道的陆景渊周围的人中,似乎也只有桃叶在这厨艺方面有点天赋了。
“我那时可还在为能吃到太子殿下亲手煮的粥开心呢,未曾想……”谢樽低下头,没骨头似的耷拉了下去。
“……”
陆景渊看着谢樽,心头如被雏鸟羽毛轻轻抚过一般,生了些似有似无的痒意。
“明日。”
“明日一早,我赔你一碗。”
冬瓜汤炖好后,汤被盛在瓷碗里放在了谢樽面前。
白瓷碗里盛着的冬瓜每一条都规规整整,如玉一般,透着清透的碧色
谢樽拿起勺,舀了一块冬瓜喂入口中,陆景渊坐在对面,神色认真。
冬瓜外部口感绵软可口,又吸收了肉汤的浓香,而内部则是恰到好处的清爽脆甜。
谢樽眼中绽开惊艳,抬头看着陆景渊欣喜道:“好吃!”
看着谢樽动作飞快地喝完一碗,又窜去再添了一碗,陆景渊觉得自己唇角控制不住地扬起。
明明一开始,只是为了收拢人心,维持一段脆弱易碎的关系。
现在却只是看到谢樽开心,他便心生欢喜了。
那些无用的知识,也变得有了些许意义。
……
两人在小院未呆上几日,谢樽便为小院落上了大大的铜锁,买了两匹马,带着陆景渊踩着未化尽的冰雪也踏上了旅途。
春至冰雪融化,江水上涨,逐渐漫上了河滩,沿江的土路两旁开上了些黄色的小花,层层叠叠一直蔓延到远方。
两人一路往西南边走,路过衡阳,不日便能到达郴州。
郴州好山好水,山河环绕,虽说偏僻了些,却也是个宜人的好地方,谢樽从衡阳南行的路上听说了不少关于郴州的奇闻轶事,进了郴州城,两人找了间热闹的客栈把行李放下后,往刚才路过的一家酒楼去了。
酒楼临江,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江水缓缓流动,江上偶有小舟飘过,在江上带起长长的波纹,映着阳光,如同碎落的珠玉。
繁华之地外的茶楼酒肆装饰并不精巧,通常显得古旧简单,一派饱经风霜的江湖之态,也并无多少好酒好菜可供选择。
谢樽叫了简单的饭菜,一碟卤花生放在正中,香气四溢。
陆景渊夹起一颗细细咀嚼,花生皮微涩的特殊香味充盈口中。
刚从长安离开时,陆景渊并不习惯这样的生活,过去十几年,端入东宫承德殿的食脍皆是极尽精细,从不会有一顿见不到荤腥。
后来他才知道,偌大虞朝,有许多人一年到头尝不到半点荤腥。
“我也是第一次来郴州,之前听闻这里的温泉不错,还有人会将食物放到温泉里烹制,到时候我们可以去瞧瞧。”谢樽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江上缓缓飘着的几叶小舟。
“好。”陆景渊也有印象,东宫中放有不少地方志,他闲暇时读过不少。
这边谢樽和陆景渊偶有交谈,安静平淡,相比之下,酒楼另一边便嘈杂了不少。
那边有人大口饮酒说着前些天城西发生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也逐渐吸引了谢樽的注意力。
“城西那几个孩子还没找到?”有人问道。
“是呀,都三天了,指不定被水冲到哪去了,我估摸着怕是尸体都难找。”
“听说刘家两个小子都不见了,他家也是命苦哟!这样岂不是断了香火?”
“就是,哎!”
“邪乎,我可得看好我家那几个兔崽子,让他们少出去瞎溜达……”
这些人左一句右一句,谢樽听了半天才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说是城西几家认识的孩子约着去山间玩,出了意外,那几个孩子都不见了,报官后组织了不少人去寻,却只在一片凌乱的溪岸找到了两样孩子身上的小玩意儿。
最终官府定案,这事是因为前些日子下了场大雨,林间湿滑,溪水湍急,溪岸垮塌,孩子们不慎滑进了溪。
众人唏嘘几句这事也就过了,又聊起了些别的事情。
这件事谢樽并未如何上心,听过了便也过了,类似的意外传闻在市井间数不胜数,行走在外,类似的事情能听到一箩筐。
倒是陆景渊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深思背后是否有什么隐情,要知道在长安,几乎没有意外发生,万事皆是人为。
太阳很快西斜,落日熔金,郴州城被镀上了一层橙黄色的光。谢樽和陆景渊出了酒楼,买了渔具在江边找了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坐下,虽然这个时节鱼虾还不算肥美,鱼也不太好钓,但谢樽很喜欢坐在江边吹着风钓鱼的感觉。
陆景渊是第一次钓鱼,并不熟练。
江上偶尔有鱼跃出水面的浪花声,一个多时辰过去,星河渐渐铺满天幕,远处的山影变成漆黑一团,谢樽的鱼篓里依旧空无一物,反倒是陆景渊那里有了两尾小鱼。
鱼钩轻轻摇晃,把江面上的星星搅碎,变成一圈圈晃眼的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