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147)
原本不该如此的。
想当年,长安城中最最耀眼的世家子弟,非是如今活跃在朝堂之上的他,或是王季生等人,而是他的大哥——谢询越。
他的大哥当年天纵之才,龙章凤姿,比起如今的王锦玉、赵泽风、谢樽等人犹有过之。
那时,谢询越在官场之上崭露锋芒,与刚刚登基不久的陆擎元君臣同携,共治天下,一时传为佳话。
当时尚且年少的他也曾以为,谢家可以就此再次走向辉煌,而他只需要辅佐自己的大哥,做好谢家的二公子便已足够。
但意外很快发生了,又是一场他多年不愿回忆的悲剧。
当时虞朝的边患比起如今要严重数倍,北境铁骑蹂躏虞朝百姓入碾蝼蚁,边境战火不断,哀鸿遍野。
但有赵家苦守,那场持续了三四年的战争,最后还是被渐渐镇压了下去。
而在战后,作为主将之一的谢询越被点为使节,远赴北境。
不久后,长安沉浸在谢询越和谈成功,签下可保虞朝十年太平的合约时,噩耗犹如惊雷骤至。
北境撕毁合约,谢询越被杀,惨死他乡。
不止如此,谢询越此行还带了他的长子一同前往,而这个儿子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死在了北境的风雪之中。
谢家长房一脉就此断绝。
那时满朝文武多惊怒于北境斩杀来使的暴行,赵家更是再度举旗,想要再次踏破北境的土地。
但陆擎元却觉得,虞朝已经无力再与北境发生冲突了,只可再次和谈,以此换取些许喘息的时间。
于是陆擎元回避了谢家泣血的诉求,再次遣使前往北境。
在后来的和谈之中,虞朝一退再退,最后甚至连他大哥和那些客死他乡的使臣们的尸骨都未能带回。
虽是如此,陆擎元的行为其实也无可指摘,退让和谈,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决定,战火止息,天下太平。
他大哥和侄儿的离开,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而已。
若不是在他接任大哥的世子之位,又接下了父亲的定国公之位后,发现了一些异常的蛛丝马迹,他会一辈子这么认为下去。
而今,乍一看去毫无相似,导向的结局却如出一辙的事情再度发生。
这一个月他也没闲着,查到了不少东西,此事未必由陆擎元挑起,但陆擎元在这件事里出了几分力,他还是能估量一二的。
他们的这位皇帝,眼中除了江山大业,从来容不下任何一人。
可笑还有不少人,仍在希冀着君王有情。
他敬陆擎元有天下之大爱,但亦恨其冷心冷情,将天下人皆视为棋子。
他曾纠结多年究竟要如何面对陆擎元,但到了今天,他已经能看见结局了。
陆擎元被这个位置变得冷血至此,众叛亲离,已经是不可挽回的结局。
谢询言俯身,略有沉闷的声音缓缓响起:
“大哥殉国实为我谢氏之荣,谢氏从无怨愤,但幸得陛下垂怜,曾许诺荫蔽我谢氏子孙。”
“谢樽的身世不需臣多言,陛下早已知晓。”
“若是他也与大哥一样,这般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政治牺牲品,百年之后,臣实在无颜面见谢家的列祖列宗。”
听见这句话,陆擎元握着笔的骤然手一紧,他眯着眼,冰冷的目光瞬间刺向了谢询言。
第106章
像是没察觉到陆擎元投来的怀疑眼神一般, 谢询言再次扣首道:“恳请陛下开恩。”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起,等待着陆擎元的回应。
过了半晌, 谢询言听见了锦盒合起的“啪嗒”声,陆擎元冷淡的声音紧随其后:
“既然谢卿愿意付出如此代价……朕再坚持下去, 未免不近人情。”陆擎元声音放缓了不少,好像先前殿中凝滞的气氛只是幻觉一般。
“这丹书铁劵,朕便收下了。”
谢询言走后, 陆擎元黑沉沉的目光落在那锦盒上, 半晌没有移开目光, 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从天牢离开后,王锦玉魂不守舍地将大理寺的卷宗都推给了同僚,游魂似的晃回了府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许久没有见人。
他想了很久, 却始终想不出万全之法,如谢樽所说, 他们已经穷途末路, 若不想再牵连更多的人,必须尽快作出抉择。
王锦玉看着桌案上那沓被挑拣出来的“证据”, 还有最后那个血红的手印,枯坐了一夜。
待到晨光透过窗棂铺上桌案, 王锦玉终于有了动作。
当他带着满身沉重跨入皇宫时, 一封千辛万苦自天牢而出的密信也被送入了东宫。
第二日朝会,众人仍在一如既往地论断此事时,王锦玉骤然出列, 在众人之间劈下了一道惊雷。
他不顾自四面八方射来的惊愕眼神,兀自垂眸说着罪臣谢樽已于昨日认罪, 对通敌叛国一事供认不讳。
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王锦玉清冷平静的声音回荡。
他说谢樽初出茅庐,心性不坚,因恐诸君托付不效,最终误入歧途,勾结外敌,妄贪军功,以致闯下弥天大祸,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慰三军亡魂。
当有人无法接受此事就这样简单地走向终结,说此事必然另有隐情时,王锦玉只是不咸不淡地用“大人如此笃定,莫非对内情略知一二”堵了回去。
王锦玉话语间万分冷静笃定,不见半点慌张,众人震惊于他的冷血无情,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看向他的眼神也颇为忌惮。
此人对昔日好友都如此绝情,更遑论他人……但此时正是王锦玉如日中天的时候,开罪不起,以后还是躲着些好。
众人心下百转千回,又见陆擎元始终没有出言打断,也琢磨出了什么,都渐渐不再言语。
“请陛下裁断。”
王锦玉话音落下,众人都埋着脑袋,等待着此事的终局到来。
有人在心底叹息一声,心想这兜兜转转数十日,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实在让人意外,不过能结束这一乱局,倒也还算个不错的结局。
“王卿所言,朕已尽知。”陆擎元说罢,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谢询言,落到了刚赶到长安不久,一身风尘的陆擎洲身上,心下也多少有些郁郁。
动乱了那么长时间,结果就只是狠狠从谢家身上剜下一块肉来而已,虽有所得,但也不值得如何高兴,谢家本就已经日渐凋零,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但齐王和赵家……
罢了,日后再说吧,倒也不必急于求成。
陆擎元在心底叹了口气,随后目光一动,身边的谭盛便意会上前,将袖中的圣旨展开,缓缓宣布了一个算得上是震惊朝野的消息。
“流放?!”有人忍不住失声道。
自古以来,通敌叛国都是必死之罪,能不株连同族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声势浩大地闹了一月有余,居然就是是个流放而已?未免太滑稽了些吧?
众人都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难掩的震惊。
王锦玉站在大殿中央,脑中“嗡”得一声。
他来不及思考什么如此判决是否合理,是否有违礼法,他只知道谢樽不用死了,他不眠不休三四日,此时乍一听得这个消息,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这裁断一出,不出所料地一片哗然,众人难掩震惊之色,不少人脚下长了刺似的挪来挪去,恨不得下一刻就站出来劝谏陛下。
可惜站在前列的诸位重臣始终没有动静,他们一时也不敢当这出头鸟。
王季生的脸色比锅底还黑,强忍站出来质问的怒气,在原地气了个半死。
他也不蠢,眼神扫视过周围几位老对手,见对方那八风不动、老神在在的模样,瞬间就知道一切都被打点好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说什么恐怕都是自讨苦吃,绕了那么大个弯子却一无所得,是他低估了这些人的底牌。
王季生不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同党们也只能在他身后干着急,不敢上前一步。
况且什么律法不律法,合理不合理,这朝廷之上虽说世家坐大,但追根究底,还是皇帝的一言堂,不管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皇帝真要保,他们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