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114)
你又问:“你怎么样呢?还闲着吗?”
三月底疫情肆虐,上海封城,陈知玉和学弟开始居家办公。他闲出屁来,有事没事就打电话找你谈人生,甚至从打电话进化到了打视频。第一次接到视频时你都惊讶了,你向来很少使用视频通话功能,上一次与你隔着屏幕煲电话粥的人还是秦悠。
陈知玉叹了口气:“闲啥呢,我们做动画的本来就是天天对着电脑,不过现在是换成在家里对着电脑。”
你笑了下:“你不闲才怪,你要不要数一下这周给我发了多少消息。”
往往你上着班,他的消息就噼里啪啦地发了过来,大部分是被困上海人民发明的地狱笑话。
“六十年后我儿孙成群,躺在藤椅上回忆往昔,我会告诉他们:‘孙儿啊,2022年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你爷爷我差点饿死……’”
“以前从浦东到浦西,要摆渡。现在从浦东到浦西,要偷渡。”
“从九宫格到鸳鸯锅,只需一夜,一张图,带你体验沪式鸳鸯封【图片】”
……
……
你上班忙起来,一会儿没看消息,往往就是20+条未读,他还不断追问:“你怎么不回我?友情会消失对吗?”
你都快被他烦死了。
此时,陈知玉说:“能有啥办法,苦中作乐呗。”
碗里还剩小半碗粥,但你已经吃不太下,便放下勺子,用掌心一下一下慢慢顺着胃部,问:“上海现在能收快递吗?我给你寄吃的。”
“哪能啊,早都密封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暂时还有吃的。”陈知玉说,“你想给我寄什么?”
“传说中的压缩饼干,吃了能一个月都不饿的那种。”你仔细想了想,“还有营养针,据说打一针顶一年。”
“?”陈知玉笑骂道,“顾如风,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吧。”
你诚恳地说:“说不定有卖的呢。”
“吃完了?”他说,“那你吃药休息吧,本来想找你打英雄联盟的,但我感觉你现在被风一吹就要倒,赶紧上床躺着去。”
你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收拾好碗筷放入水槽,说:“那你挂吧。”
他说:“你挂。”
“行。”
视频挂断后,你吃了药,搂着充好电的热水袋躺回床上,便接到了谢问东的电话。
“还难受么?”他问,“有没有吃东西?”
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枕边,你裹紧被子向他汇报:“好很多了,喝了半碗粥,吃了四颗樱桃萝卜,也吃了药。”
他又问:“热水袋充上电了么?”
你嗯了一声:“正抱着,很暖和。”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好乖。”
你闷声说:“因为我也不想难受的。”
他说:“以后都不会难受了。”
他又问:“明天有没有想吃的菜?”
你说:“不用麻烦。”
“我摘了你一大把番茄,让我向你赔罪。”
“不需要的……”你想了想,“那,凉拌鸡丝可以吗?加一点黄瓜丝,还要香菜和辣椒。”
谢问东说:“行。”
困意上涌,你打了个呵欠,便听谢问东道:“再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你嗯了一声:“谢兄,你挂吧。”
“你先挂吧。”
“手在被窝里,不想拿出来。”
谢问东低笑了一下:“在撒娇么?”
你咬了咬被角,闷声道:“没有啊。”
“行。睡吧。”
随着他低缓的声音落下,你闭眼沉入了安眠。
这个清明假期,你大多数时间都在抱着热水袋昏睡。假期的最后一天你恢复了些精神气,带着盼盼在小区溜了一圈,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四种口味的青团,豆沙馅,蛋黄馅,黑芝麻馅,抹茶馅。青团皮薄馅大,透着艾草汁的天然青翠。你的肠胃还在恢复,消化不了糯米,但不妨碍你中途一次次深呼吸闻着馅料的香气,在内心称赞好香好香。
每种口味各一只,装入你定制的精致小盒子中,一共装了四盒。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你请谢问东吃饭,他选了一家养生的骨汤。饭后你们来到他家。
这是一栋很漂亮的独栋小别墅,屋顶覆着复古的红砖,外墙漆成淡雅的米白。围着院篱种了一圈不知名的树,在寒冬冷春依然郁郁葱葱。院角有烧烤架、秋千与小石桌。
谢问东带着你来到一楼客厅,靠墙的红砖壁炉里正燃着柴火,橙红的火苗柔软蔓延,发出轻微的噼里声,安静而温暖。柴箱里整整齐齐堆着橡木与松枝。
在壁炉前的小几旁坐下,谢问东拆开你送他的青团,笑着问道:“我现在可以吃么?”
你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谢兄晚饭没吃饱么。”
“吃饱了。”他解释,“但我想吃你做的青团。”
你说:“那你吃吧。”
在温暖的壁炉前,你捧着杯子喝热水,他吃了两颗青团。
然后他往壁炉里添了一根橡木,拨旺了火苗,道:“那我开始了。”
你轻轻嗯了一声。
伴随着柴火的燃烧声,谢问东声音和缓地开口了。
“大约四年前,我写了一款软件。这款软件的功能是为播者与听者提供一个交互平台。这是我读研究生时的一个理想——我喜欢不同人的声音,也喜欢声音传递的情感。对了,我研究生念的是计算机专业。”
你垂眸盯着水杯里荡漾的水波,上面浸润着火苗捎来的橙红。
“发布内测版当天,开发部操作失误,把未经内测的软件上架了应用商店。从发现到下架不过两分钟,但后台仍有几十的下载量。后台数据库里,出现了除官方内测号之外的第一个播音员账号。”
谢问东轻声道:“那个下午我在办公室处理合伙人带来的烂摊子,烦躁不已,偶然间点进那个账号,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上帝想必就是用那样的声音为云朵镶上金边的。”
“那个声音在念一句话。”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他说,“念这句话时,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喉音发颤,却仍是致命的好听。那时候我想,他为什么这么孤独,宁愿对着一个空荡荡的软件哭,也不对身边的朋友倾诉。”
你的指尖轻轻发颤,攥紧了裤缝。
谢问东起身,轻轻捏了捏你的肩膀:“介意我吸烟吗?”
你轻声道:“请便。”
“谢谢。”
他去角落的雪茄柜里取了一支雪茄,在旁边的小台上剪开茄口,又用壁炉火点燃配套的雪松木条,等木条平稳燃烧后,点燃了雪茄。
等他回来坐在你对面,你已经勉强恢复了平静。
“那个下午,我决定停止软件的上架发售。”
你望向他,嘴唇紧抿。
“人总是要有触动的,而且要因触动产生相应的行动。如果人变成了按部就班的机器,那也离死不远了。停止发售,这是我被触动后的行动。因为潜意识告诉我,如果听众多了起来,那个声音会被吓跑。而且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我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那个哭声。”壁炉的温暖火光下,谢问东安静望你,“在那之后,你念了《金刚经》,你是咬着牙忍着哭腔念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念。善护念,你念。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你念。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念。”
“在那些颤抖的喉音中,我看见你在自救,你抱着浮木在水中沉沉浮浮。”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用掌心遮住脸。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后,在涪江的江声中,我遇见了你。你那样的柔软,天真,你的眼睛是忧愁却明亮的。你对我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你念了十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