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83)
“格桑。”你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谢谢你喜欢我,我很感激。”
藏族青年的眼睛动了动,变成了一汪忧郁的湖。那些明亮、期待和紧张全部被冻结,只剩明晃晃的失落和难过。
你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贴在你的左胸,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冷漠残忍的话:“你想闻一闻我的记忆玫瑰,分享我的过去与美梦,可是——”你握着他的手往你的胸口压了压,“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漆黑一片,只有被虫蛀坏的空中楼阁,没有诗,没有酒,更没有梦,这里——死得比古埃及法老更死,更彻底。”
格桑茫然地望着你。
你放软声音,温和缓慢地说:“你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与她一起放牛,在马背上歌唱。她会给你一切梦想。忘了我吧,格桑。”
你松开他的手腕,起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与停留。踩碎的枯枝在你脚下吱嘎作响,像一曲离别的挽歌。
藏历新年的欢庆持续了一个月,四月结束迎来了五月,山间冰消雪融,各色花朵铺满了牧场,一派春意盎然。
五月初,你收到了分行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让你在月底结束驻村,领取毕业证后正式前往分行报道。分行非常贴心,为你留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人力部员工次仁拉姆还特意发来消息,让你不用着急,有任何问题和困难都可以告诉她。
你的小课堂一日不落地继续着,或许是知道分离在即,罗布和卓玛恋恋不舍地缠着你,要你和他们多说说话。随堂测验时,罗布算的数学题又快又好,卓玛背的诗准确又响亮。小贡桑就咧着嘴嘿嘿笑着,在旁边啪啪啪地拍巴掌。
拉姆却闷闷不乐,课上一直低着头,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浸湿草稿纸。
有一天你照常检查他们的作业,等你走到拉姆面前,她的桌上仍是空荡荡一片。她垂着头声音又低又紧绷:“没写。”
她说着,一颗一颗的眼泪砸在桌面上。
你没说话,在桌上留下一包卫生纸,便转头去检查罗布和卓玛的作业。那一天,拉姆始终没抬过头。
知道你要离开的消息后,贡桑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他常常拉着你去山坡疯跑,不纯熟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去城里,人多,就会看着你,不会让你再,跑到水里去。”
他的词语顺序奇怪,发音也不准确,你却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就会问他:“我去水里,你很在意吗?”
小贡桑会立刻严肃起来,伸出小拇指在你眼前晃悠,意思是你和他拉过钩钩:“你救了我的生命,我也要,救你的生命,盯好你。”
他的话语丝毫不流利,却那样掷地有声。小孩子的眼睛比天空更纯净,无声地向你强调。
你心中微动,唇边勾起微笑,和缓地说:“嗯,我们拉过钩的。”
他立刻就会开心起来,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
自藏历新年你拒绝格桑后,他先是消失了几天,而后又默默地出现在你身边,却从不显形。
每天清晨你推开门,一背篓满满的松枝总会出现在门外,上面放着一大捧沾着晨露的鲜花。而夜里下班后,打好的井水会放在院子里。偶尔你来不及洗碗,等想起时再去到村委会的厨房,会发现洗干净的碗已整整齐齐地放在沥水架上。加班得晚了,电压力锅里总有熬好的粥。每周出现一桶矿泉水,一壶青稞酒。
有时你看见一个背影,出声叫他,他跑得比多吉还快,转瞬就没影儿了。
这天你下班得晚了,穿过院子回宿舍时,已是满天星子。在窗边烧水时,透过一窗漆黑夜色,你看见院子对面有一个正在离开的人影。
你拉开门,出声道:“格桑。”
那个身影顿了顿,立刻加快脚步往外。
你叹了口气,抓着门框弯下腰去,声音有些虚弱沙哑:“可以来扶我一下么?”
那个身影顿住,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后,他慢慢地走过来,扶你进屋坐到沙发上。而后一言不发地倒来半杯热水,拿来桌上的药递给你。
“谢谢。”你松开抵着胃部的手,接过药和水,吞了药后裹紧衣服蜷缩在沙发上,等待着药效发挥,“可以聊聊吗。”
格桑闷不做声,去电压力锅里盛了半碗冒着热气的粥来,沉默地递给你。
你喝了两口,热腾腾的粥落入空荡荡的胃里,缓解了一些绞疼。你终于能稍微放松身体,比较顺地说出话来。
“你在怪我么?”
格桑诧异地看了你一眼,随即闷声开口:“没有。”藏族小伙的声音依然清亮浑厚,却多了一些沉郁。
你把粥碗放到一边,拽过靠枕压着肚子,问:“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做错事了。”
你耐心地问:“做错什么事?”
“那天,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那些话……好像让你伤心了。”格桑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那些话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你的语气和眼睛都是冷的。我不可能怪你,我怪我自己。我不敢见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伤心事。可我又没有办法控制住想见你的欲望,想来想去,只能在暗中为你做些事情,再偷偷看你一眼。”
你微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你傻啊。”
格桑走过来,半跪在沙发旁,问:“吃药后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你去拉萨工作后,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备好药。”他连难过都是明亮的,一切情绪都坦诚地写在眼睛里。
你说:“格桑,你很好,特别好,是我不够好,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你不要为这个难过。”
“我没有为这个难过,我只是为你难过。”格桑说,“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我就知道会被拒绝,并不意外。凡人很难摘到月亮。我难过的是,我没有能力让你停止难过。”
他顿了顿,说:“如风,希望你早点遇到那个能让你停止难过的人,虽然那个人不是我。虽然我已经开始嫉妒。虽然我有点想揍他,居然这么晚都不出现,害你难过了这么久。”
你静静地听着他的这一番剖白,忍不住笑了笑道:“格桑,你很可爱。”
“这是夸奖吗?”他抬头看你,“如风,那晚我说错话害你伤心,你能原谅我吗?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我当然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格桑终于咧开嘴笑了起来,“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释怀与珍惜。
你说:“好。”
他先是跪地,双手合十闭上眼,低声又快速地用藏语说了一串话。而后他起身撑着沙发扶手,弯腰吻了吻你的额头。滚烫的唇贴在你的额头,一个不含情欲、不含旖旎的吻,坦然又直白。
他说:“我让佛祖带走了你的一切烦恼。”
自那以后,小课堂恢复成了五人,格桑又做回了人形闹钟。
离别之日近在眼前,格桑珍惜你们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刻,在你工作忙碌时为你倒一杯热水,在你胃疼时给你递药。他每天都要确保你已睡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你的小屋。
月底时格桑要去市里办事,来回需要三天,他愁得不得了,反反复复念叨说要找别人来盯着你。
你再三保证你不需要被“盯着”,他用一句话就让你哑口无言:“我怕你又去河里。”
他离开之前果然找来了“盯你”的人,你近乎惊愕地看着面前长发飘飘的果果,疑心自己发烧出现了幻觉。
消失了大半天的格桑和她握手,郑重地说:“周小姐,这三天拜托你了。”
果果的全名叫周剑果,据说是她爸喝醉舞剑时取的名字。她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像个两米高的东北大汉,讨厌死了,于是从初中起,班上的同学都叫她果果。
果果也严肃地和格桑握手:“同志请放心,盯紧顾如风,人人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