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52)
此时,他的惊愕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掩盖住,换成了平静亲切的微笑。
他说了声抱歉,将雪茄在石栏上按灭,丢入旁边的垃圾桶。随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的烟灰,这才冲你伸出手,微笑道:“幸会。”
他的动作无一不优雅得体,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古代高门大族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你与他握手,然后颇有些局促地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社恐的你已然后悔这次打扰,甫一接触,几分钟前那豪迈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已全然消失。你懊恼地责备着自己,为何如此莽撞……你已经忘了为何莫名其妙地叫住他,你在心情低落之时,总是容易冲动。
可事已至此,你只能硬着头皮思考对策——先得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打扰他,呃……为什么呢?他身上是昂贵的西装和恐怕连鞋底都一尘不染的锃亮皮鞋,明显一副成功人士的穿着,你简直想穿越回三分钟前问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和你一样落魄。嗯……先勉强这样解释吧,然后再道歉,希望他原谅你的打扰,然后,然后……
“喝酒吗?”
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微笑地望着你,问道。
他语气沉静,似乎并没有因你的打扰而生气。你望着他温和含笑的眼睛,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顿时清空了,你的心安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涪江水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水,寒夜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风,河堤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河堤。
人变成了江湖中的人。
燕十三与谢晓峰在殊死决斗之前,尚且能并肩踏着枫林中的落叶,赏红枫,观夕阳。
那么,你又为何不能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起喝一场酒。
“喝。”
你说。
第39章
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神奇。
既可以戴着层层迭迭的虚假面具互相试探,满口客套的敬语,连语气与声调都事先排练。
又可以因短短三个字卸下心防,摘下所有客套与伪装、礼貌与推辞,用原始的心的本能相识相交。
这太不容易。
需要天时,需要地利,更需要的,是那一点骨子里的侠气。
天时与地利尚可得,侠气却可遇不可求。侠气学不来、装不来,那是一点天生豪气与灵性,有便是有,无便永远不。
在你说完那个字后,对面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现在是八点五十,你吃饭了么?”
你想了想:“好像没有。”
“那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喝酒。”
“行。”
在涪江的风声中,你们并肩往灯影繁华处走去,谈话如流水般轻盈和缓,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兄台怎么称呼?”
你想起多年前那个暮春的江湖梦,想拥有的夜行衣,与夜行衣袖口用金线绣出的姓氏。走在江声中,碎裂的江湖梦短暂复活,你说:“吾乃……嗯,眉州顾氏。”
你又问:“兄台你呢,怎么称呼?”
他笑了一下,说:“鄙姓谢,陈郡谢氏。”
方才你还担心自己太过中二,但他与你一样中二。
于是你愉快地问:“王谢堂前燕,如今还在乌衣巷筑巢吗?”
“现在应该飞往南方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明年春还会再来。”
你们同时笑了起来。
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湿湿软软,如细柳拂面。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他拉开车门示意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说:“顾兄先请。”
你坐进靠里的位置,也向身边示意:“谢兄也请。”
叼着烟的秃顶司机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你们一眼。
你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名,那是一处繁华的夜市。冬季天黑得早,街上大多店面都已关门闭店,但那里的夜市通常会喧嚣至夜深。
新结识的谢姓兄弟坐上车后,松了松领带,降下车窗,问:“顾兄很熟悉这里么?”
你猜他是闻不惯车里的烟味和异味,便打开你那一侧的车窗,解释:“我在这里念了三年高中,逛过一些地方。谢兄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对,下午刚来。”他微笑说道,“如此,便劳烦顾兄带路了。”
后座的左右两侧车窗同时涌入寒风与细雨,秃顶司机缩了缩脖子,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你们一眼,满眼惊异。
谢兄问:“顾兄的家乡,是苏东坡那个眉州么?”
你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子瞻的故乡?”
“‘万里家在岷峨’,怎能不知。”他笑道,“几年前曾尝过一道东坡肘子,总觉得不尽兴,想着有机会去眉山尝尝正宗的味道。另外,青神县的唤鱼池,我也很想去看看。”
你弯起唇角笑了笑:“关于唤鱼池,你知道些什么。”
出租车驶过黑暗,两边的路灯在车内投下昏黄的暖光,他偏头看你,说:“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
你一本正经:“不许转移话题。”
“顾兄是在考校我么?”他又是一笑,略微思索后开口道,“近一千年前,苏轼求学于青神县的乡贡进士王方。游春之际,王方请众文人为一汪碧池取名。有‘藏鱼池’、‘引鱼池’、‘跳鱼池’,王方皆不满意。苏轼名之为‘唤鱼池’,众人拍手叫好。更奇妙的是,王方之女王弗同样为之名‘唤鱼池’。后来,苏轼与王弗喜结良缘。”
他微笑地望向你:“这个回答,顾兄可满意?”
你越发快乐起来,喜欢并了解子瞻的,能有什么坏人呢?天涯海角都是兄弟罢了。
秃头司机频频从后视镜看你们,欲言又止。
你这才发现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车子在路边停下了不知多久。后座的两人却都没注意到。
你忙道:“抱歉师傅。”
司机接过谢兄递过去的二十块,说:“没关系,客人慢走。”他将脖子缩入大衣的衣领中,迫不及待地升上了车窗。
细雨已经停了,路面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夜市正灯火通明,一家又一家的海鲜大排档坐满了人。一层薄薄的白雾浮在空气中,欢笑的人声此起彼伏。
他问:“想吃烧烤吗?”
你说:“谢兄想吃什么?”
“看你喜好,我没关系。”他说,“主要是想陪你一醉。”
你心中明了,他应该是看出了你眼圈周围哭过的痕迹。
你们在烧烤店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板拿来热茶和碗筷。谢兄用餐巾纸擦了两遍桌面,又撕开两套碗筷的塑封,用热茶挨个烫过一遍后,将其中一套碗筷递给你。
“谢谢。”
“不客气。”
你摸了摸刺痛的眼周,叹了口气:“抱歉,很狼狈吧。”
“为什么狼狈呢?人有悲欢离合,哭笑怒骂,都不过是常态罢了。”
他坐在你的对面,剪裁合体的西装一尘不染,即使坐在喧嚣嘈杂的街边,他的姿势依然优雅得如同坐在最顶级的米其林餐厅。他端起杯子喝着茶水,眼神沉静而关怀,声音不疾不徐,音量并不大,却正好清清楚楚地传到你耳边。
几年之后你回想今夜,才会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你确实不需要抱歉,也不需要觉得狼狈。因为在漫长的以后,你会数次趴在他怀中或腿上,将他昂贵的西装哭湿,每一次都比今夜更为狼狈。
热腾腾的烧烤端上来后,你才发现没有点酒。
他说:“先吃饭,我来准备酒。”
过了一会儿,一位酒店服务生模样的人从出租车下来,走到你们的桌边,将一个长方形盒子放到桌上,礼貌地说:“谢先生,按您的要求取来的物品。”
“非常感谢。”谢兄接过盒子,从皮夹里拿出一百块递过去,“天冷,请买杯热奶茶喝。”
服务生道谢接过,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