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123)
今晚你已经撒娇太多次,暴露了太多脆弱与娇气,后知后觉地羞愧起来,羞得耳朵发烫。你将脸埋入被子,闷声道:“我在叫多吉。”
“多吉是谁?”腰上的手臂一顿,随即收紧。
你说:“多吉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藏獒,很帅气,毛毛很暖和。”
“哦。”搂在你腰间的手臂放松了。
他又说:“汪。”
第87章
很快,医生过来了。
你烧得迷迷糊糊,世界隔着层纱,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飘入你的耳朵。
“怎么样?”
“39度8,先打针吧,我再开药。”
“行。”
床边的人俯身贴近,在你耳边道:“宝宝,马上打针,忍一下。”
你说:“我不怕打针。”
他笑了一下:“嗯。”
手腕被握住,衣袖被撩起至上臂,寒冷令你瑟缩了一下,谢问东揉了揉你的头发。
却听医生道:“打屁股上吧,见效快。”
谢问东的手一顿,他说:“据说屁股针会比较疼。”
医生说:“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这点疼算什么!”
你感觉谢问东快把你的手腕攥断了,只好费力地睁开眼,说:“没事的,谢兄,我不怕疼。”
他神情复杂。
你不懂他在纠结什么,很乖地翻了个身趴好,将睡裤往下拽了拽,露出后腰。
他立刻按住你的手,说:“我来。”
他将睡裤边缘往上拉,将你方才露出的那一截腰身遮得严严实实。
医生说:“这样怎么打?”
谢问东吝啬地将裤腰往下推了一丝。
医生:“不行。”
裤腰再次往下挪了一点点,谢问东一锤定音:“不能更多了。”
你趴在枕头上,举着注射器的医生站在床边一脸无奈,谢兄扒着你的裤腰一脸严肃。你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想让医生给你打屁股针,怔了一下后笑了起来。
酒精擦在后腰往下一寸处,冰冰凉凉,随即药水通过针头注射入体内,酸痛感传来。
医生开了药便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睡过去的你被扶着肩膀坐起,眯了眯眼适应床头的灯光,清醒了两分。
昏黄温暖的台灯下,谢问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将勺子递到你嘴边,他解释:“退烧药会刺激肠胃,吃点东西垫垫才好吃药。”
粥熬得不浓不稀,不咸不淡,就是不太好吃,味同嚼蜡。
你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谢问东也并未再劝,只是舀起一颗红枣递到你嘴边:“补血的。”
红枣并未炖软,你艰难地嚼来吃了后,又就着热水吞下了他递到你手心的药。
台灯拧灭,房间陷入黑暗,只剩盼盼那两颗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在床边一闪一闪。
身边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温暖的手臂搂住了你。你闭着眼,将后背往他怀中靠了靠。
几分钟后,他问:“睡不着么?”
你轻轻嗯了一声。
“难受么?”
你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是。”
谢问东说:“我给你念诗吧。”
你睁开眼,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被窝里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捏紧了。
他的声音响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你轻轻一颤。
他又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攥紧了被角。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他说,“但你在生病,最近不能喝酒。等你好起来,我再陪你喝。”
你垂下眼,咬紧下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念完后便低笑道,“这句么,还不至于,顾兄至少再奋斗五十年。”
你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涪江的雨夜,那晚你的声音与此时他的声音重合了。
你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这颤抖透过薄薄的两层睡衣清晰无比地传到他身上,于是他搂着你的腰身将你翻过来,面对着他。
他继续念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是东坡居士说的。”
你的牙齿颤抖磕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眼角发酸,发烫,头疼欲裂。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念。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他轻声念道,又说,“这也是东坡居士的词。他还说过,万人如海一身藏。顾兄可以把自己藏起来慢慢恢复,多久都没有关系,但我要在你身边看着你。”
你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却越来越厉害。你埋在他胸前,眼眶的酸楚越来越浓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他说,“潮涨潮落都是正常,顾兄一定能东山再起。”
你咬紧牙关,喉口堵塞,发出一阵阵低微的哽咽,有滚烫的液体冲破眼眶,顺着眼角落下,流入唇角,一片苦涩酸楚。
自那个未眠的四十八小时后,近两年过去,你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七百多个失眠的日日夜夜,你一次也没有哭过。你漠然无情,冷眼旁观,用烟,用酒,用血,渡过那一个个漫长的永夜。
谢问东轻抚着你的脊背,掌心温热,他声音低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顾兄今后的人生必定也能千里快哉。”
你再也忍不住,喉口发出压抑的呜咽。自第一滴眼泪落下后,接二连三的泪珠如泉涌般,很快就浸湿了谢问东的衣服。他用指节撬开你紧咬着下唇的齿关,你便咬紧他的衣服。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这句也是东坡居士的词。话虽如此,顾兄青年才俊,该好好奋斗。”
你额头滚烫,喘息急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尽数渗入他的衣服。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句念过了,但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一直念给你听。”谢问东在你耳边低柔说道,他帮你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哭声越来越大,渐渐盈满房间。自那天之后,你发誓再也不哭,你确实做到了。取消考研报名时你没有哭,考研当天你没有哭,往后的每一年考研日你也没有哭。在那曲的河底看南宋月时你没有哭,拉萨初雪落时你没有哭,黄浦江沸腾时你没有哭。寒食前夕听到陆游词你没有哭,即使那让你想起渤海的浪潮,你曾在雪白的浪潮与日出的金光下默默发誓,你将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
夜雨对床时你没有哭,共饮老树根下的“见君子”时你没有哭,在纷飞的初雪里喝格瓦斯时你没有哭,深夜的山路与亡魂对视时你没有哭,与他在初春的庭院接吻时你没有哭。
带着伤与血,踏着月与风,形影相吊地西行朝圣,与灰狼对饮,与枯木交谈时,你也没有哭。
你以为你已经不会哭了。
可你错了。
谢问东摩挲着你的脊背,轻声道:“想不想看你的诗集,我一直为你保存着。”
你仿佛又变回了软件里那个脆弱又多情的文人,敏感,柔软,随时随地为文字落泪。你不顾形象地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一如三年多前你坐在南山山腰的台阶,哭得全身发颤,嗓音沙哑,放肆又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黑暗中,你闭着眼睛,只不时抽噎。谢问东轻柔地帮你擦眼泪。
他声音含笑:“第三十七次。”
你带着鼻音问:“……什么。”
“小哭包。”
他探了探你的额头:“睡吧,睡醒就退烧了。”
你哭得浑身无力,头脑昏沉,几乎是他的话音一落,你的意识就迷糊了。在睡过去之前,你想,原来他真的记得。那晚你对他念的每一句诗,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