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3)
你来了兴致,向陈知玉提出,要和他换这样的网名。
陈知玉问:“你想换什么?”
你早就想好了:“我叫君临天下,你叫母仪天下。”
陈知玉震惊:“什么?”
你苦恼:“我想不出和君临天下对仗的短语了,只能叫这个。”
他依然震惊:“那凭什么不是你叫母仪天下?!”
你说:“我是男生。”
他更震惊:“我也是男生啊!”
你说:“是我先提出来的。”
他说:“那也不行。”
你和他争论了半天,谁也争不过谁,只好放弃了这个选项。埋头苦思了半晌,你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语文课本,目光扫过古文,灵感突现。
“有了,我叫‘何出此言’。”
陈知玉立刻对出了下联:“不错,那我叫‘此话怎讲’。”
这一次,你们愉快又迅速地达成了共识,当晚你们便换上了别出心裁的网名。陈知玉用自学摸索来的Photoshop技术,弄出了两个光影对称的头像,一个是白底泛黑光,一个是黑底泛白光,你选了黑色的。
第二天上课时,坐你旁边的女孩子悄悄问你:“学委,你和陈知玉用的是情侣头像吗?”
你看了一眼正背对着同学写板书的老师,压低声音说:“你和张慧不也用情侣头像吗?我俩的是兄弟头像。”
女孩捂嘴笑了起来:“你们找的头像好难看啊。学委,你看这样行不?你给我讲一道题,我帮你们找一对好看的头像。”
讲台上秃顶的数学老师转过身来,警告地盯了你们一眼。你埋下头装作翻阅课本,等老师的视线收回,你冲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
你和陈知玉都不爱睡午觉,总在午休时候偷偷溜出教室,往各种偏僻的角落钻。
学校西南角有一座古老的筒子楼,楼外,一颗高大的榆树沉稳矗立,似乎已扎根了百年。你们最爱背靠着树干而坐,正午的阳光透过叶缝垂落,穿堂的凉风刮过你们的衣摆,静谧的午后,世界寂静得只剩风声。
你很自然地说出了你的江湖梦:“我想穿夜行衣,在屋顶飞檐走壁。”
陈知玉附和:“还要提一把宝剑。”
当天夜里,陈知玉激动地在电话里对你说,他查阅了相关资料,如今他已掌握了缝制夜行衣的方法,只要有布匹,他就能完完整整地做出侠客或杀手穿的夜行衣。他念出一个以X、Y、Z为变量的三元一次方程组,询问你的身高、体重和腰围,方便他计算所需布料的面积。
你倚着墙和他商讨细节,座机的话筒贴在耳边,发烫。夜行衣的样式在谈话中一点一点清晰。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你才挂上电话,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经过父母的房间,回到你的卧室。
每个男孩都有江湖梦,被暮春的风一浸润,便前所未有地激烈起来。
你们两人都没有睡好,第二天做早操时便急急忙忙地碰头,回顾昨夜的细节,生怕遗漏。你们用一个中午的时间画出了草图,黑衣,黑裤,黑靴,黑腰带,黑蒙面巾,黑包头巾,双方都很满意。
唯一的分歧在于,陈知玉认为夜行衣应该是纯黑的,你却认为夜行衣该有独特的标志,比如袖口的一朵金线荷花,领口的一轮红线火炬,或者衣角的姓氏。
陈知玉说,必须得是纯黑的,有了其他颜色,夜行衣就不酷了。
你据理力争:“缝上姓氏,多帅呀,自报家门时说‘吾乃眉州X氏’,剑柄往地上一插,同时潇洒地一甩衣袖,露出袖口的刺字,你想想那场景。”
陈知玉被你说动了,有些犹豫。
你又道:“缝小一点,不影响整体的黑色色调。”
陈知玉愁苦地望着你:“你说得也不错,但是吧,我不会缝字,更别说缝荷花和火炬。”
你:“……”
行吧。
这一点小插曲丝毫不影响你们的兴奋,在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你们起了个大早,怀揣着满腔热忱的江湖梦,骑车去了布匹专卖街。
然后你们的江湖梦碎了。
倚在门框上剔牙的老板娘拢了拢垂丝大披肩,懒洋洋地说:“黑布150元一米。”
你和陈知玉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出了不敢置信。
陈知玉问:“有没有便宜一点的布呢?材质不用太好。”
老板娘说:“这就是最便宜的。”
你俩又对视了一眼。
在路上你们便已经算好,共需六米布,20元一米,一共120元,你们各出60。可是现在,你们连一米布都买不起。
你们不死心地连问了十几家店,又垂头丧气地离开。
来时欢声笑语,去时沉默无言。回家的路上,你俩沉默地蹬着自行车,陈知玉突然开口:“我去偷我家的窗帘,也能做。”
你说:“你家窗帘是绿色的。”
陈知玉:“……哦。”
江湖梦来得如排山倒海,去得如细柳抽丝,你们只好寄情山水,骑车出游。
你是个路痴,天生分不清东南西北,陈知玉在这一点上比你强太多。他用直线在地图上连接起你们家的位置,一家书店正好坐落在中点处,你们每周末都约在这里见面,然后由他确定目的地,你只管蹬自行车。
你们通常骑几十里地,在深山老林里被蛇吓得四肢发软,抱着滚下山坡;也曾在乡间农舍里席地而坐,吃随身携带的干粮,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野生的栀子花串。
骑自行车时,你时常猛蹬一阵后累得气喘,放慢速度等体力恢复。陈知玉却永远保持匀速,不疾不徐——这也是他跑1000m总是遥遥领先的原因,而你总是及不了格,被体育老师勒令补考。最终能通过,多亏了陈知玉趁体育老师不注意,拽着你的胳膊助力你,不然你补考依然不及格。
在无数的时候,你距离陈知玉很近,可有的时候,你却觉得,你离他无比遥远。
比如晚上放学时。
陈知玉住得离学校远,每天骑车上下学。放学时分,他就会和一群同学一起骑车离开。
这个时候,他只顾得上匆匆对你挥一挥手,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明天见,就跨上自行车,身影淹没在人流中。风会捎来谈话声和欢笑声——他与别人的谈话和欢笑。
终于,在一个打响放学铃声的夜晚,你在车棚里叫住了他。
你说:“我请你吃炸洋芋,然后我送你回家。”
陈知玉跨在自行车上,把背上的书包往上抖了抖,有些惊奇地问:“送我回家干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着急,扭头去看车棚另一边,平日与他同行的六七个同学已经推着车出了棚,一起催促他:“快点!”
你抿了抿唇,正想说那你走吧,陈知玉却冲他们挥了挥手:“今天不和你们走了,改天吧!”
你有些愣住,等那几个人消失不见,才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嗯?”
陈知玉说:“你不是说请我吃炸洋芋吗,我想吃炸洋芋。”
十分钟后你们坐在路边摊上,吃着金黄酥脆、油亮焦香的炸洋芋,和味道怡人的臭豆腐,陈知玉问:“你刚才在惊讶什么?”
你顿了顿,放下筷子:“我以为你会去追他们。”
陈知玉道:“我其实不想和他们一起走,但大家都住在那一片,我也不好拒绝。你知道我比较内向,不太能加入他们的话题。”
“是吗。”你声音很平静,面色也很冷淡,却已经重新开心起来。为了控制嘴边的笑意,你张嘴咬了一大口土豆。
吃完夜宵,你推出你的自行车,要送他回家。
陈知玉跨上自行车:“你送个啥,赶紧回家去。”
你说天晚了,不放心他一个人骑车回去。说到这里你开始内疚,他原本可以和一群人结伴而行,完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陈知玉说:“你送我回家的话,你就要自己一个人骑车回来,那时候天更晚。我也会不放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