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73)
你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住,只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被凉水一次次泼醒。
“还考不考?”
可就连水龙头里流出的凉水也是甘霖,你轻轻地舔着唇角,将那宝贵的水滴吞入干渴的喉咙。你拒绝说话,因为那会耗去水分,你只是用沉默来无声反抗。
只是当每一次她强迫你放弃,你都会吐出那一个字。
“不。”
“不。”
“不。”
……
……
你不看她,你只是看向书桌上已经晒干的、被你规规整整迭好的笔记。最上面一张是《逍遥游》。
你即使闭着眼睛,也能一字不漏地回忆起笔记的内容。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在那么早远的时代,佛学还未传入中国,庄子的思想却已与佛相通。禅定的人进入四禅天境界,火劫、水劫、风劫都伤害不了他,三灾八难无害矣。这个住在姑射之山的神人,便到达了这样的境界。
你混混沌沌地想,要是你也能禅定到四禅天该多好,不会饿,不会渴,不会痛,不会困……那你或许,便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而现在,你不确定,她是不是要你死。
你若是姑射之山的神人该多好。
你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眼前是重重迭迭忽远忽近的光斑,你只是本能地,机械地,一遍遍地发出那个单音节。
“不。”
天亮了。
卧室门从外面被推开,你的父亲走了进来。
这是他从前天中午到现在,第一次与你目光接触。
近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的你却突然有了力气,你的视线清晰起来,甚至能看清他头发中的几根白色。你的听觉也短暂恢复,能捕捉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他不安地看看你,又看看你那居高临下的母亲,而后又不自在地看向地面。
你突然想到你十五岁那年,他带你去南山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出成绩那个下午,太阳高悬,空气闷热。他给你买了矿泉水,让你坐在阴凉处的花坛边休息,他自己奋力地挤入密密麻麻的人群,去看张贴在布告栏的成绩单。
然后他艰难地挤出来,脸上意气风发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他微笑地、骄傲地、赞许地说:“A1。”
他说,四万多个考生里,只有两百多个A1,你是百里挑一。
他说,儿子,好好读书,以后上清华北大,爸知道你能考上。
你们走在下南山的百级台阶上,前前后后都是接踵的人流。他像是怕你被冲散一般,用汗湿的手掌紧紧拉着你的手臂。彼时的你身高已经超过他,他却仍坚定地将你护在身后,你沉默地忍受着手臂上汗湿的不适,接受了这份笨拙的父爱。
他问你要不要吃肯德基,这似乎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奖励。你说好。点完单后他付钱时,脊背格外的挺直。因为他在做一个伟岸的父亲。父亲鼓励、嘉许孩子时,总是高大而英俊。那时的他们,像孩子心中的国王。
可是现在,站在卧室门口,你父亲的脊背那么弯,那么弯,就像被果实压弯了的麦穗,低低地垂着腰。
你盯着他,目光灼灼。
你不会放弃,只要有一个像国王般的父亲站在你身边。
他躲闪着移开视线,不安地搓了搓手,操着一口抽了烟后粗哑的嗓音说:“儿子,你就听你妈妈的……爸给你做了饭,你最爱的回锅肉……”
你像在冰天雪地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又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拳,茫然无措。
他的声音更低了:“父母是不会害你的……啊?你就听话……”
你突然想起与谢兄夜雨对床听萧瑟的那一晚,你趴在枕头上对他讲经说法。
你对他讲释迦牟尼的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对他讲老子的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你对他说,古人的智慧真是高妙啊,早在几千年前,人类的觉者就已经悟到了宇宙的真理。不同的觉者之间相距千里万里,悟到的道却如此相似,因为大道本身,便是至简而无疑义的。在追求至高智慧这件事上,人类殊途同归。
可是现在你开始怀疑,那些真的是真理么?
于法不说断灭相,可在你父亲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你分明看到了断灭。
那亦是燕十三剑招的第十五种变化,此剑一出,天地唯剩死寂。所以他将断灭的那一剑对准了自己。
你的父亲和母亲并肩而立,像两个可怕的刽子手。
那一刻你明白你的父亲,太明白了。他在日夜相伴的妻子与游荡在外的儿子之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妻子。即使这段婚姻茍延残喘、丑陋不堪,即使蝇营狗茍,得过且过,他们依然是不可分割的利益共同体。
就像古代家族里的老爷与夫人,老爷掌握着绝对的权威,夫人即使溺爱儿子,可面对家族的尊严与利益,她仍会站在老爷身边,共同维护坚不可摧的封建秩序。
在你的家里,老爷与夫人的权威进行了倒换,模式却不曾改变。
背光处的他们像索命的黑白无常,你恐惧地后退,后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你感觉自己躺在古埃及法老的坟墓里,周围都是索命鬼与干尸。
黑白无常手中勾魂的绳索将要套上你的喉咙。
“别杀我……”
“别杀我。”你一直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凉坚硬的墙壁。
你声音发抖,轻若无声地沙哑说道,“我不考了……”
“……别杀我。”
第53章
你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饭桌便是审讯的刑场。打牌归来的母亲一一数落你与父亲的不是,你若是敢反驳一句,她会哭闹着丢下碗,关在卧室不出来,等着你去赔不是。
高中时你逃到了外地。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只能使用共用电话卡,主动权在你,你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段单方向联络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一直把绵阳当做第二故乡,因为它第一次给了你自由。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通过其他方式掌控着你。你用成绩换取生活费,偶尔发挥失常,便要忍受洗冷水澡和饿肚子,哪怕是在寒风冻骨的十二月。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更是梦魇。她严词命令你每周打电话汇报学习情况,在电话里给你施加千钧重压,每一次你都像全身筋骨被碾碎。于是你反抗,你拒绝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报复很快来了——电话打到了班主任的手机上,尖利的质问响彻整个办公室,你辛辛苦苦维系的尊严一朝尽碎。
高考当天,睡眠不足的你坐在考场上,脑海中全是前一晚电话里她的反复念叨:她只有你了、你最好给她争气、当心点别犯低级错误、把你送到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她为了你把头发都熬白了……试卷拿到手后,你有十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高考出分后,你继续反抗。她要你学金融会计,你告诉她,你第一志愿准备报人大提前批法语专业。你告诉她,你和别人约好一起去北京。你不能失约。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你的脸上,力道之大,牙齿划破口腔内壁,你满口浓烈的血腥味。
她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你,你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样肮脏的话语。她叫来各种熟或不熟的亲戚,轮番劝你,家丑外扬。
上了大学后,你的反抗愈加激烈。你赚钱养活自己,自力更生,几乎断了所有联系。在你打电话告诉她假期不回家时,她的沉默给了你一种她在让步的假象,但你太过天真。
她不过是在养精蓄锐,在耐心地等待,像一位最佳的猎手,静待收网清算,将你一网打尽。
在你觉得已成功逃离她时,她站出来告诉你,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那个永远翻不出佛祖手心的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