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17)
她麻利地把钥匙串往腰上一挂,对旁边站着的你舍友说:“我跟你说了嘛,小顾在的,你忘带钥匙敲门就行了,非要拉着我跑一趟!”
名叫苏锦华的舍友仓促地点了点头,垂着头跨入房门,从头到尾不与你视线接触。
你看着这位一年来与你说话不超过三句的舍友坐到书桌前,你冲宿管阿姨露出个礼貌的微笑,关上了宿舍门。
电话里许潇然的声音还在继续:“……记得吃晚饭,胃不舒服的话喝点粥啊汤啊什么的,多喝热的,不行再吃药。”
“我知道的,谢谢。”
天已经暗下来了,你坐回书桌前打开台灯,翻开一本书,捧着杯子继续喝着热水。
许潇然说:“那我以后还能给你打电话吗,或者发消息。”
你说:“学校禁止带手机,只有周末准许用。不太方便。”
你说的是实话,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你只是觉得,每日聊天只应该存在于情侣之间,而你已明白地拒绝了他,不应再有更多牵扯。
“哦。”他的声音有点落寞,“那你好好学习,祝你早日实现你的梦想,摆脱你家里。”
你的心突然轻轻地刺了一下,胃里针扎似的疼痛绵延至心脏,你只好弯下腰趴在桌上,按住痛处,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想起那些因父母争吵而无眠的夜晚,他总是陪你到天亮。农庄的猫狗牛羊是你们朦胧感情的明证,空间留言板的上千条留言是删不完的过往,你记得平安夜的苹果,游戏里的公屏喊话,数学题中的言短情长。
你记得一切。你把所有话都隔着网线对他说了,你的家庭、你的朋友、你的诗和你的远方。
自从知道他是男孩后,你刻意回避着、模糊着那一年,你把那一年当做阴差阳错的笑话。可是现在你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一年是真真切切的网恋,而与你网恋的TA,真真切切是个男孩子。
你有过恋爱的幻想。你想骑车载着长头发牛仔裤的女孩子穿过小城的大街小巷,你想在等红灯时偏头喝一口她喂到你唇边的奶茶,你想带她爬山、野外探险、看电影和吃夜宵。
可今天喂你喝奶茶的是个男孩。
松开吸管的那一刻,你原本坚如磐石的心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碎缝。也许你并不像言语中表现出的那样冷漠,也许你并非真正的冷血。不然,你为何会胃痛得死去活来。
电话那头的许潇然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叹气?”
在网吧时你看到了他的身份证,他今天刚满十五岁,比你整整小了一岁半。
“生日快乐。”你说,“打电话和发消息不方便,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会回复。”
你拒绝发消息和打电话,可信是不一样的。一张薄薄的信纸,经由象征着希望的绿色邮筒,飞过云霄和蓝天,跨越山海而来,已是极尽世间语言亦不能描述的浪漫。
信是长相思,是慢悠悠的车马与归愁,是九月的枫林与大海的涛声。
你对信的包容大于一切。
“啊……啊?嘿嘿,哈,啊啊啊啊啊……”他如同语言神经错乱,发出了一大堆无意义的语气词,最后嘿嘿笑着说,“原来你知道我的生日!啊啊啊啊啊啊啊!顾如风,我好喜欢你啊!”
他又抱怨:“你怎么这样啊,拒绝了我,又来撩我。”
“……”你说,“那算了。”
“别别别别别!别算啊!”许潇然忙道,“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次生日!”
“嗯。记得吃蛋糕。”
“嘿嘿嘿,有你这句话,我要吃十个!”
“……不至于。”
又说了几句话后,许潇然依依不舍地说:“马上登机了。你胃好点了吗?记得多喝热水,等不疼了发消息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嗯,不疼了。”
你把换洗衣物和浴巾搭在臂弯,转身时脚步却一顿——你本以为苏锦华是回来拿落下的东西,很快就会离开。可他仍坐在那里。
“好了,我要洗澡了,挂了吧。”你对电话那头说。
浴室门关上前,你看见苏锦华坐在书桌前,身体僵硬。
在淅淅沥沥的水声和蒸腾朦胧的雾气中,你一边洗澡,一边思索着苏锦华这个人。
自你和钱渊成为朋友后,宿舍的氛围逐渐活跃起来,另一位舍友宋文也不时加入你们的聊天,偶尔在食堂遇到,也会坐在一起吃饭。
可苏锦华除外。
他会与钱渊和宋文说话,可一旦你加入,他就立刻沉默下来。在路上遇到,他会埋着头迅速从你身边走过。体育课上你们被分到一组,需要在做仰卧起坐时互相帮对方按腿,他当即对体育老师说身体不舒服,请假离开了。
久而久之,全班都知道你与苏锦华不对付。
钱渊私下里问过你,是不是和苏锦华有什么过节。
钱渊说:“我觉得他很怕你。”
怕你吗?
怕你什么呢?
你压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甚至,你从没注意过这个人。
你关上花洒,擦干身体,换上干净清爽的睡衣,又把换下的衣服泡在水里,倒上洗衣液,打算明天再洗。
苏锦华仍然以明显紧绷的姿势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书,握书的手用力得泛出青筋来。
你没有管他,更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你爬上床后趴在枕头上看书,装满热水的滚烫水杯压在肚子下面,渐渐地舒服了许多。
困意袭来后,你合上书扔在枕边,透过蚊帐,你看见苏锦华仍坐在书桌前。
那晚你睡得并不安稳,你听见对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到压低的脚步声,从门口踱步到阳台,又停在你床边。当然也可能是幻梦。因为睡梦中你看见银白的月光落在床头,而洗漱前你特意观察过,那晚明明是没有月亮的。
一夜杂乱无章的梦境过去,你被清晨的阳光唤醒。
苏锦华已经离开了。
你松了口气。
第15章
一学期没回过家,你也会对家产生微微的期待。可很快你便发现,一切都是徒然。
你在书本中读到了宇宙的广大无垠,数学准则的极简与优美,历史迷雾一般的轮回与往复。可回到家后,你面对的永远、永远还是那一套。
父母因你的到来展现出短暂而虚伪的和满,但不过两天,一切都暴露无疑。饭桌又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一切又回来了。你母亲含沙射影的挖苦和抱怨,你父亲沉默寡言的懦弱与酸楚,最后一切化为礁石上那句刻痕深深、鞭打过你千百次的话——“儿啊,妈只有你了,你要好好读书。”
你疲惫得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你的家像死了千百次的坟场,比古埃及法老死得更彻底。
在这座城市里,陈知玉是你唯一的新鲜空气。
可你直到第五天才做好了一切心理建设,去与他见面。
你在害怕,你在犹豫。他在信里的语调是那么欢快,向你介绍他新认识的朋友,他的新生活,他班级里的梗与笑话。
他已经离开你,建造了新的宇宙。那个新宇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四个多月的分离后,你不知道你们的感情是否如初。若你们的谈话中出现了客套与尴尬,那会比杀了你还难受。相比一地鸡毛,你宁愿保留最初的那份美好。
可你想他了。
你想与他见面。
在约定地点等他的时候,你无数次屏息又深呼吸。你们的友情像薛定谔的猫,在夏季无风的烈阳中,不知死活。
突然身后传来快速跑动带起来的风声,你的肩膀被砸了一拳。
“嗨!”
“嗷。”你吃痛地捂住肩膀转过身来,便见陈知玉笑得直不起腰,指着你说:“哎哟,老远就看到你了,什么破发型。”
你内心尴尬却面色无波地摸了摸头发,为了见他,昨晚你特意去理发店剪了头发。理发师技术欠佳,头顶缺了一小块,不仔细看很难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