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81)
冬季的河水,冻如寒冰。
你停止了任何动作,向下沉去。冰凉的河水没过你的头顶,从四面八方灌入你的身体,你感觉自己像灌满了铅的秤砣,加速下沉,下沉。
你开始呼吸困难,意识却无比清醒。
你想起大三时的游泳课,体育老师告诉你们:“就算现在学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只要记住我教你们的动作,以后你落水时,立刻会无师自通。因为求生是一种本能。”
而此时,你沉在水中,心想,不是的。
对一些人来说,求死似乎比求生更像本能。
冰冷的湖水灌入五脏六腑,你的意识逐渐模糊。
游泳课获得满分的标准游泳姿势,刻在潜意识中的肢体记忆,在求死的意志前,什么也不是。你的手臂和双腿松松地垂着,不加动弹,任由自己沉入无光的深渊。
你近乎是微笑着,闭上眼睛。
失去意识前,再一次地,你看到了南宋的月亮。
第58章
你准备好了做一场永恒的梦,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冰冷中永远沉睡下去,那里有先秦的诗,有南宋的月,还有江湖的酒。
可梦醒了。
你感觉到胸腔被按压,吐出一大口水,随即狼狈地呛咳起来。
感官逐渐恢复,一双手臂以焊入你骨头的强劲力道紧紧地搂住你,他在剧烈颤抖,抖动传导入你的身体,让你的心脏恢复了跳动。
你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高悬在天空的月亮,原来雨已经停了。
格桑眼圈发红,用尽全力地抱紧你,声音颤抖地说:“我……刚才回头,发现你不见了……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救灾结束了,我们现在回家……不,去医院……”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刚才落水的小孩子站在旁边,脸色惨白,吓傻了一般,僵僵地一动不动。你冲他歉意地一笑,他愣愣地看着你,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小孩扑过来握住你冰凉的手,哭着用藏语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想安慰他,可你的力气只够你动一动手指,于是你用指尖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然后,你靠在格桑胸前,失去了意识。
你昏迷得并不彻底,中途颠簸,鼻腔弥漫着皮革味与烟味,于是你知道在那辆老旧的桑塔纳中。后来你闻到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这是来到了医院。
冰凉的针管扎入你的静脉,你的手腕被人小心翼翼地托着,似乎是怕你疼,他往你扎针的地方吹气。
你迷迷糊糊地想,傻格桑,这算什么疼呢。
漫长的黑夜,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哭。每隔几分钟,就用颤抖的手探探你的额头和颈侧,然后紧紧地握住你没扎针的那只手。
你满心都是歉意,你想安慰他,对他说没关系,吓到他了,是你的错。可你连维持昏睡的力气也没有,无数的梦魇向你袭来。
你想,其实你已经很勇敢。
你救过自己两次。
第一次,地铁站前那个拥抱后,你买了书。靠着伏特加赋予的微醺和软件电流声的陪伴,你一次次哭着中断阅读,又一次次咬牙哽咽着继续。无眠的夜那么长,怪兽的猛爪那么尖利,可你到底是坚持下来了。你重新提起笔,在虫食木叶的沙沙声中,向挚友寄去雪中春信。
第二次,在渤海的潮声中,在日出的金光中,你念着潮落浩歌归去,下了那个决定,你将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
你自救过两次,你已经很勇敢了。
而且,从那个清晨踉踉跄跄地离开“家”后,你就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你很勇敢,也很坚强,你一点也不懦弱。
可是……人是不能救自己第三次的。
不知过了多久,你睁开眼睛。连续一周大雨后的首次放晴,阳光格外温暖。
格桑的眼睛又红又肿,见你醒来,他立刻凑上来问道:“有没有哪里难受?头晕不晕?饿不饿?冷不冷?喝点水好不好?”
你轻轻摇头。
他摸了摸你的额头:“你受寒发烧了,医生开了退烧和消炎的点滴,你什么也别想,睡觉就行,我在。”
你轻轻嗯了一声,说:“别哭了。”
他握住你的手:“你……为什么不叫我,河水那么冰,我皮糙肉厚,让我去救就行的。”
你温和地解释:“我怕来不及,如果出事,小孩的父母会很难过的。”
他说:“那你的父母就不会难过吗?”
你对他笑了笑:“没关系的。”
他捧住你的脸,说:“你不想笑,就别笑,你不用在我面前伪装。”
他又说:“你救的那个小孩儿告诉我了,你是自己沉到河中间去的。”他声音颤抖。
前几个小时的昏睡中,你感觉到左手的衣袖被撩起,他用棉签蘸了药水,涂着那些被河水浸泡后发炎的烟疤。他想必已经窥见了你腐烂的内心。
你没什么力气地闭上眼睛。
“没关系的,没关系……”他紧握着你的手,“我已经告诉那个小孩,不要说出去。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强迫你,你只顾睡觉,休息,好好养病……”
你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西藏,发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高寒缺氧的自然条件下,极有可能发展成肺水肿,危及生命。但你命大,肺部并没有发炎,挂了三天吊瓶后,烧就退了下去。
一天下午你醒来,格桑正坐在床边削苹果。他扶你坐起,说:“刚才拉姆和她妈妈一起过来了,本来想等你醒后再走的。但我告诉她们你很虚弱,说话很耗体力,让她们先离开了。”
你说:“谢谢。”
他倒来温水让你喝了,又将苹果切成小块给你吃。
几天后你出院,格桑不由分说地带你住到他家里去。他家是传统的藏式小院落,庭院里种着青稞,角落里是他亲手做的巨大狗窝,多吉欢快地摇着尾巴迎接你们。
他将你安置在向阳的卧室,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房间都阳光普照。
格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你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总是裹着军大衣坐在窗前发呆。他就坐在你身边,用小刀和木头做一些手工。太阳下山后,他会抱你去客厅,那里巨大的柴火炉正燃着熊熊火焰。他的动作迅速又出其不意,往往等你反应过来,你已经坐在了客厅垫着厚绒的扶手椅中。他会对你露出憨憨的笑容。
一天他送了你一盏他亲手做的木制灯盏,薄薄的木片做成灯身,中间是一颗光芒温暖的声控小灯泡。
“救灾那天,本来想赶在十二点之前回去,送给你的……”格桑说,“那天是你们汉族的除夕,我想对你说新年快乐。”
他又说:“那时,我想送你这盏灯,让你挂在宿舍门口。这样你每天下班回去,穿过院子时,就不会被台阶绊到。”
你微笑着说:“谢谢你,格桑。”
他挠了挠头发:“……可我现在不想送你了,我想把你留在我家里。”
“我要回去上班呀。”你说,“我会把它挂在房间门口。”
他最终还是拗不过你,等你身体好起来后,不情不愿地送你回了驻村办宿舍。
回内地过春节的同事陆续回到了村里,你也恢复了正常工作,为村民解决疑难问题。厚厚的文件夹里,做完的事情一桩桩归档,文件夹也渐渐变薄。
藏历新年之前,米玛收到了乡财政的打款,三亩青稞地赔了一万多块钱。他兴奋得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来找你,往你的宿舍拎了十几桶自酿的青稞酒,让你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段时间,往往在你的上班时间,靠窗的玻璃会被轻轻敲一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人正是那夜你救起来的小孩,他踮起脚尖努力地和你挥手。
你推开门出去,小孩会叽里咕噜地说话,然后往你手里塞一块热腾腾的土豆,或者一块风干牛肉,又或者,一把他在路上采的各色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