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116)
“那一年,我快要二十岁。”
谢问东在你身边盘膝而坐,拎过坛子喝了一口酒,安静地听你述说。
你从他手里接过酒坛,灌了一大口。夜风吹拂,微醺的你声音变轻了。
“后来啊……我失败了。我费尽全力拼起来的半个自己,再次被打碎了。于是……”
“一年前,我二十二岁,念大四。三方协议签订后,我去了那曲的小山村驻村。我遇到一个善良淳朴的藏族青年。为了给我买胃药,他彻夜未眠,开着老旧的桑塔纳走完来回六百公里山路,半跪在床边递给我药与热水。”
“可是……”你微笑说道,“我已经不会再心软啦。”
“这里……”你握住谢问东的手,按在你的左胸,“比铁更冷,比石头更硬。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十五岁的顾如风,一块巧克力就能让他心软。十六岁的顾如风,一滴眼泪就能让他心软。十九岁的顾如风,一棵滴水的树也能让他心软。可二十二岁的顾如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心软了。”
谢问东望着你,缓缓地喝了一口酒。
你接过坛子也喝了一口,轻声道:“今年我二十三岁,遇见了谢兄你。”
“若是八年前遇见,你可以送我巧克力,我会吃得很开心。若是七年前遇见,你可以沿着一百级台阶上山,我会感动。若是三年前遇见,你可以送我玫瑰花,追求我一个月,我保准会答应。可是……”
你微笑着望向他:“谢兄,可是时间错啦……那道门已经被封死了,原本用一滴眼泪、一块巧克力就能叩开的门,永恒地被封上了。”
“谢兄啊……很抱歉,让你遇上一个这么难搞的顾如风。”
“如果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我会想给你最好的一切。那些天真、爱、善良、傻乎乎的情话与吻。可即使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我依然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因为谢兄值得最好的。可荒唐的是,在我想给出最好的一切这个时候,我一无所有。”
你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痉挛的手指松开。
哐当一声,酒坛摔成了千片万片,像碎了一地的铁石心肠。
“谢兄,忘了我吧。”
第82章
月亮被云层遮住,庭院很快变暗,篱笆上环绕的一圈彩灯是仅剩的光源,淡而氤氲,不足以让你看清眼前人的神情。
手却被握住了。
“来。”谢问东的声音依旧沉稳,“小心酒坛碎片。”
你茫然地抬头望他,任由他把你从地上拉起。他牵着你的手,带你到庭院另一侧的秋千上坐下。
“还想喝酒么?”他问。
你说:“想。”
他便进屋去了。
吹拂的夜风将酒意扩散至四肢百骸,你身体发软地抓紧两侧的秋千绳索,脚下轻轻一蹬,秋千便在风中飘荡起来。
秋千停下后,你迟钝地抬眼看去,谢问东拿着红酒站在旁边,安静地注视着你。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明亮。
你想说不喝红酒,只喝埋在老树根下的、江湖的酒,但一开口却变成了:“最后一晚,不醉不归。”
谢问东并没有对“最后一晚”做出回应,他只是与你并肩坐在地上,为两个杯子倒满了酒。
红酒入口绵柔,后劲却很大,很快你便醉得更厉害了。方才那番话耗尽了你的精力,你只闷闷地垂着头盯着青草地发呆。
红酒见底后,谢问东开口了。
“卿方才那番话,有对其他人说过么?”
你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摇了摇头。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红酒,说:“那么,方才那些话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你用醉眼望着他。
他拉过你的手臂,金疮药让烟疤愈合得很完美,玉骨生肌丸又让深深浅浅的疤痕褪色了好几个度。若是不仔细看,已经很难发现那些痕迹。
谢问东望着你,问:“除了这些,你是否还伤害过自己?”
距离太近,红酒的香气弥漫在你们的呼吸之间,交缠成一团。近得你能看见他眸中你的倒影,你与月同时被框入他的眼眸。在这样的距离下,没有人能说谎。
你撩起左手臂的衣袖,将他的一根手指按在腕骨之上三寸处,问:“能摸出来么?”
谢问东仔细地感受着触感的不同,他问:“刀痕?”
“大一那年,我留在学校打暑假工。”你喝掉杯底的最后一口红酒,慢慢地说,“整座宿舍楼只有我一个人留校。一天夜里,我睡不着,思绪从一头跳到另一头,无法集中在一个固定的点上。我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念头上专注哪怕五秒钟的时间,脑子里许多个声音嗡嗡作响,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刚一拿起笔,已经忘了为什么要拿笔。凌晨的月光是死白的,寂静的,从阳台看对面的楼,一丝光也没有。全世界好像只剩我一个人。宿舍夜里是断电的,充电式台灯的电耗尽了,手机也没电关机。”
“我迫切地想要一点光,可只有白惨惨的月光打在白色的地砖上。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躺在寂静的坟墓里。”
“拿起刀时,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事实上当我拿起刀,已经忘了为什么拿起刀。直到血流了满手,嘀嗒嘀嗒地滴落在地上,我的思绪才终于可以集中在一个点上——原来我只是想看一看除了死白之外的其他颜色。我看它流了半个小时,终于因失血而疲惫,睡了过去。”
谢问东的手指依然按在那道几不可见的伤口处,只是失去了温度。
“还有么。”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不等你回答,他用曲起的指节轻轻蹭了蹭你的额头,“还有这里,对吗?”
那个未眠的四十八小时后,你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极浅极轻的白色伤痕,平时很难看出,需要对着光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才能发现一点端倪。
谢问东说:“和考研有关,对吗?”
你又去拿酒瓶,可已经空了。
谢问东从身后的草坪里拿出一瓶新的红酒,这一次他没有再动作优雅地使用开瓶器,而是直接将瓶颈在石桌边缘磕碎,将宝石红色的酒液倒入了两个酒杯。
你喝光了杯中酒,醉眼朦胧地望着他:“谢兄啊,命里注定无,那便是跪也跪不来,求也求不来的。比如月亮,比如文心。”
谢问东说:“我知道了。”
他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他字字千钧,用的是洞察一切的语气。
而后他轻声问:“还有么?”
酒醉让你诚实又豪爽,你想告诉他冬季那曲的那条河流,冰冷而黑暗,你曾在河底再次看到了南宋的月亮。可你觉得他的眼睛里盛着难过,于是吞回了那些话。
你问他:“谢兄,你在难过么。”
谢问东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早一点让你知道我的心意,那么在你回家那一晚,你是不是会选择登录软件,告诉我那一切,而非消失在人海。我本来有机会将你打包带走,可我来晚了。抱歉,很……抱歉。”
后来喝了多少酒,你已经记不清了。
你想回报他的爱意,可你一无所有,只剩这残存的肉.体,于是你主动吻他。
你吻得很烂,他很快反客为主,红酒的清香在你们的唇齿间传递飘荡。你们吻了很久,时而你在上,时而他在上,你们从庭院的西北滚到西南,衣服上沾满了青草与泥土。
谢问东似乎也醉了,他带着你来到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藤编摇篮。
最小的只能容纳刚出生的婴儿,最大的能躺下两个成年男人。
“摇篮。”他说,“顺涪江而下。”
酒醉让他的话语变得简洁,可依然字字清晰。
他说你是被人放到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他身边的,说了三遍。
他想渡你,可失败了。
你突然非常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