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129)
你的动作很认真,很慢,越到最后越慢,似乎不想洗完剩下的小龙虾。
今晨,自治区政/府发布通知,即日起解除封禁,所有入藏、出藏通道均开放使用。
偷来的三个月,偷来的世外桃源,一切快要结束。
将倾之城,重回大地。
第91章
恢复上班的第一天,大家都尤为兴奋。
部门同事叽叽喳喳地聊天,分享封禁期间的趣事,猜测常吃的餐厅何时开门营业。
你擦拭了两遍桌面,将死去的仙人掌盆栽扔掉,用小刷子仔细地清理键盘缝隙的灰尘。做完一切后,你坐在工位,心不在焉地浏览公司内网的新闻,回复微信群的消息。
“靓妹四人行”群里一大早便热闹了起来。封禁期间你没少帮她们写报告,郑姐、夏姑娘和李姑娘一听说解封,立刻往拉萨寄来特产。
一连几天你都不在状态,时不时盯着窗外发呆。
三个月,足以让许多习惯形成。每天早晨,洗漱完后的你拿毛巾擦着头发,走到岛台前伸手一捞,却只捞到一把空气,没有热牛奶。你抬眼望向电竞房,那里只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夜里电闪雷鸣,你迷迷瞪瞪地翻身坐起,抱着枕头赤足走到电竞房前,推门的手却蓦然一顿。盼盼茫然地用尾巴蹭你的小腿。
睡觉前你总是靠坐在床头,将台灯拧到最亮,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为你念书。
肢体记忆,太要命了。
解封的第二天,谢问东便回了内地处理事情。他让你等他回来,等他送你两件礼物。
你不知道他要送你什么,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抗拒,便只是沉默。
半个月后,他风尘仆仆地回到拉萨。
他带你去他家里,下车前,他往你眼睛上蒙了一条红绸。
“来,手给我。”他说,“不要怕。”
你把手递到他的掌心,闭上眼睛任由他拉着你往前走。秋雨后的青草地柔软而潮湿,鞋底踏上去轻而无声。谢问东轻声提醒你台阶,你放慢脚步,踏过六级台阶,进入室内。
他带着你经由螺旋台阶上到了二楼,走过一段铺着羊毛地毯的地板,他停下脚步。
他摘下你眼前的红绸。
你睁开眼。
你看见了文心。
这是一间近五十平米的书房,三面都是到顶的黑檀木书柜,整整齐齐摆着书,大多是竖版繁体的线装书,按年代与作者分门别类地有序排放。你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儒家四书五经,道家老子、庄子、列子三经,各位诗人、词人、文人的作品编年校注,苏轼的全集占了整整两排,后人为苏轼作的传又占了整整一排。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古代闲书、杂书、小说戏曲。
右侧的书柜摆放的是外国文学,第一层属于俄罗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契诃夫、布罗茨基、马雅可夫斯基、果戈里、布尔加科夫,他们的名字组成了俄罗斯漫长的边境线,那里有西伯利亚终年不化的冻雪,有从未停止的寒风。第二层属于拉美,映入眼帘的是马尔克斯的全集。
书太多,太密,仅仅是目光从头到尾扫一遍,都需要太长太长的时间。
新书的油墨味,老书的时光味,交织在一起,宛如无数个时空重迭。
谢问东的声音唤回你的意识。
“疫情耽误了很长时间。”他说,“再加上有一些老式线装书无法通过快递邮寄,只能飞过去取,所以现在才集齐,希望不算晚。”
你想,怎么会晚呢。
书房中央是一张三米长的大书桌,旁边的博古架上摆着笔墨纸砚。厚厚的各类宣纸、竹纸、雁皮纸、绢,一整排各种出锋长度、笔毛材质、笔杆材质的毛笔,一整箱松烟、油烟、朱砂墨条,有些老墨上呈现着明显的岁月痕迹。砚台也占了整整一层,首先是端砚,绿端,白端,紫端,宋坑一片红。然后是歙砚,金星,水波,眉子,罗纹。此外还有其他文房器物,笔山,笔洗,笔筒,砚屏,臂搁,各色毛毡,印泥,印章。
你望向窗边,沿着墙有一排小青松盆栽,托举着傍晚的残阳。
谢问东微笑说道:“这是第一件礼物。来,看看第二件。”
你跟着他离开书房,在门口顿住脚步,门框上方有两行哑光暗金的浮雕。
Per Aspera Ad Astra.
循此苦旅,以抵繁星。
谢问东拉住你的手腕,带你来到二楼尽头的房间。
他推开房门。
你看见了江湖。
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夜行衣。黑衣,黑裤,黑靴,黑腰带,黑蒙面巾,黑包头巾,袖口绣着一朵金线莲花,领口绣着你的姓氏。
除此之外,整面墙的大衣柜里满满当当挂着各种古装。剑客的白衣,小二的粗布衫,刺客的黑衣。
右边是一个武器库。刀,剑,长枪,斧,弓箭。
谢问东拔出一把剑,握住剑柄抛了抛,笑得意气风发:“这屋里有一个暗室,剑谱都在里面,顾兄有空可以找找。”
你望着他。
“你说,150块钱一米的黑布击碎了你的江湖。”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绿色封皮的小本子,放入你的手心,“现在,我把江湖送你,希望不晚。”
你垂眼看向手心,这本诗集记录了你敏感又多情的心事,少年人的每一次心碎,每一次期许,都完完整整地记录在案。它遗失在涪江,隔着三年多的风霜与哀愁,回到了你的身边。
从很小的时候起,你便知道你是凉薄之人。这世间你真正在乎的东西极其稀少,说到底,不过是两样。
你的江湖与你的文心。
江湖碎在布店前,文心碎在南山的台阶。后来的你曾寻寻觅觅无数次,在书页中,在那曲的湖底,在深夜的无眠中。你找寻不见。
可是今天,在拉萨的第一场秋雨里,你再次看见了它们。
他赠你江湖。
他全你文心。
你微笑地抬起头,说:“这半个月,我很想你。”
谢问东眼神微动,静静地望着你。
你说:“谢兄,陪我喝酒吧。”
他一笑:“这情景似乎有些熟悉。”
你也笑:“不会的。”
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来到庭院,你终于明白他为何要用红绸蒙上你的眼睛。整座房子变得古色古香,宛如武侠小说中某个门派的庄园。
你们来到庭院对饮。
两人喝了三坛酒,老树根旁摆着一堆挖出的泥土。
谢问东说:“你知道,我没有催你,你不用觉得有压力。”
你微笑地饮完最后一口酒,说:“嗯,我知道。我会给你答复,但我需要时间思考。”
他说:“不急。”
接下来的一周,为了市国库招标的项目,你们部门加班了整整一周,靠着咖啡续命。周六晚上闲了下来,你跑了许多家商店,买到了一张老式电话IC卡。
如今,电话亭已是稀有物品。你开车转遍了城区,终于找到一个年久失修的电话亭,里面的台式电话虽然锈迹斑斑,但好在还能用。
你插入电话卡,拨通了一个号码。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
你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听着对面的呼吸声,久久不语。
许久,他笑了起来:“又和我玩哑谜呢?顾如风,说话。”
你笑了起来,就像那年你跌跌撞撞地穿过宿舍走廊,又像那年你在酒店咬着被角无声哽咽,你像那些年一般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是谁。”
你倚着电话亭,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指尖抚过电话线上斑驳的铁锈,轻声道:“你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所以,一切最重要的事情,我会先告诉你。”
在你面临重大抉择之时,你会想起他。你总是会想起他。在你一切最庄严与最卑下的时刻,你都会想起他。
他说:“告诉我什么?”
“我可能要谈恋爱了。”你说,“你不用再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