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90)
“抱歉。”
你刚一坐下,耳边就传来一道轻声。
黄行长正与身旁的副行长说话,你们这处便只是寂静。
“昨晚请你喝酒前,我应该先自我介绍,是我的疏忽。”他说,“我的名字叫谢问东。上个月来到拉萨,准备在此长居。”
你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从平措总给你们的客户资料里,你不止一次看到他的名字。
你说:“我也没有自我介绍。我叫顾如风。”
他笑了起来:“嗯,很好听的名字。”
他看了看你,突然微微皱眉,伸手倒掉你面前的凉茶水,让服务员来加了新的。
“喝点热水。”
“谢谢。”
而后他似乎是递了个眼神,门口的秘书就快步过来,他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秘书点点头,离开了包间。
你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热茶,胃里绵密的疼痛仍在细细折磨着你,你没什么力气,也提不起精神,直到服务员将一碗清汤面放在你面前,你才略略回过神来。
同时,膝盖被轻轻拍了一下,身边传来一道轻声:“吃点东西。”
看来是你的脸色太难看,让他看出了端倪。可你一点也不想成为特殊,尤其是在这么多同事与上级面前。
你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哑然了——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清汤面。
谢问东微笑地看着你,你的心像被羽毛轻轻地拨了一下。
汤上飘着几片青翠的小白菜,几颗小葱花,微微激起了你的食欲。你慢慢地吃着,胃里有了东西后逐渐舒服了一些,不再绞着疼。
疼痛减轻后你开始察觉饥饿,看向桌面后又有些讶异,满桌的菜中绝大部分都是清淡少油的,而这明明是一家湘菜餐厅。
大年初一,气氛愉快。谢问东一开始便说,今晚只尽欢,不谈公事,气氛便愈加轻松起来。吃到一半后众人来敬他酒,说的也是乡土特色、美食佳肴和工作趣事,他沉稳又风趣,与不同的人应酬,席间欢笑不断。
你慢慢地吃着菜,听着他们的谈话。
中途谢问东低声问你:“好些了吗?”
你明知故问:“啊?”
“胃还疼吗?”
你轻轻叹了口气,问:“很明显吗?”
你一向非常能忍疼,疼得再厉害脸上也能不露一丝,大概只是脸色和唇色会苍白一些,说话会轻一些,连眉头都不会皱。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看出来。
“不明显。”他说,“但我知道。”
你说:“谢总好眼力。”
他说:“你要不要敬我酒。”他对秘书示意了一下,秘书便在你面前的分酒器中添满了酒,又为其他人也添上了酒。
所有人都敬了他酒,你确实也该敬酒,且敬得比其他人更多,因为你坐在这个位置。
你将分酒器里的酒倒入酒杯,和他碰杯后,一沾唇,便愣住了——
白水?还是热的?!
他冲你微笑了一下,低声又说:“你可以敬我十杯,让你们行长刮目相看。”
你咬住下唇,在他那心照不宣的眼神中,终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望着你:“卿今晚第一次笑。”
你心中微动,移开目光,问:“谢总喝的也是水吗?”
“不是。”
“为什么不喝水?”
他说:“人在非常开心的时候,需要一点酒的助兴。不然太过清醒,便会以为眼前的奇迹只是一场梦境,未免患得患失。”
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道:“那多吃点菜吧,不能光喝酒。”
他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关心。”
他顺着你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桌子对面的凉拌樱桃萝卜上,问:“想吃那个吗?”
你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可是需要旋转大半圈,太明显了。”
他说:“我来转吧。”
“别。”你阻止他,“你在主位,转那么一大圈,更明显。”
他说:“那怎么办呢?”
你说:“等一会儿吧,等它自己转过来。”
他说:“我让人来转。”他用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很快,和你间隔两个位置,那位不茍言笑的秃顶财务总监的手机亮了起来,他解锁屏幕看了信息后,伸手握住木质旋转器,面无表情地哐哐转动,凉拌樱桃萝卜正正好好地停在你俩面前。他从头到尾没往这边看过。
你:“……”
谢问东说:“还想吃什么,我让另一个人再转。”
你忍不住闷笑,夹萝卜的筷子都在颤抖。凉脆爽口的樱桃小萝卜又香又甜,你没忍住连续吃了三个。第四次夹时,你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分酒器,眼看分酒器已经离开桌面,就要砸碎在地,里面的水立刻就要洒到你的裤子上,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谢问东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在半空中接住了分酒器,另一只手迅速往你大腿上拍了一迭卫生纸,挡住了落下的水滴。
你目瞪口呆:“谢兄好身手啊!”
他整个人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坐直了些,握着分酒器放到桌上。他拿起筷子,顿了一会儿又放下,拿起酒杯,又放下。
你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所以的动作。
他表面平静从容,可手指透露了内心的不平静,在拿纸巾时,他和你一样碰倒了分酒器。
这次换成是你眼疾手快地抓住分酒器。
他深深地看着你,说:“顾兄也好身手。”
你骤然明白过来,刚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谢兄。
久别重逢。
第64章
好在有人来向他敬酒,你们的谈话暂时中断。
你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在洗手池捧起水抹了把脸,撑着台面,看向镜子里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几分钟后你回到包间,谢问东身边仍有人敬酒。你坐下时,手掌一拢,指尖一拨,两个分酒器已交换了位置。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学魔术练就的手法与手速,派上了用场。
等他从分酒器里倒出下一杯酒沾唇时,他转头望向你,眼中有一丝惊讶与笑意,你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过后,他继续与一位副行长聊天,你若无其事地夹凉拌樱桃小萝卜吃,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秘密却流淌在你们之间。
你想起了高三时,每当你路过球场,打球的吴文瀚就会冲你点点头,你也会回他一个点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如同此时。
谢问东身边的人离开后,他对你说:“今晚的酒桌上共有17个人,我和15个人聊过天,却唯独没有和你聊天。”
他拿回属于他的那个分酒器,往酒杯倒满了酒,又往你的酒杯倒入白水,微笑问道:“可以聊吗?”
你说:“是要喝酒后才能聊。就像……”你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你知道他能明白。
就像在涪江畔的那一晚。
他说:“你今天胃疼,不能喝酒。”
你看着他为你倒的水,说:“我喝水,你喝酒,那岂不是我在灌你酒么。”
他笑了笑:“灌我酒,也没关系。”
你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喝酒后才能聊,但我不喜欢喝酒。”
他说:“那你只用回答我,这几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你说:“没有。”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餐巾帕放回桌上,起身去了卫生间。离开前他搭住你的脊背,轻轻揉了揉,似安抚,又似在表示理解。动作很轻微,一触即放。
宴席散时已近十二点,天空仍在飘落雪花。拉萨今年的第一场雪,无声又轻盈,不见终期。
餐厅门前的雪地被车轮压出横七竖八的车辙,目送着行长与部门领导远去后,你正要告别离去,手腕却被轻轻握了一下。
谢问东说:“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