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87)
当然,西藏的应酬自有西藏特色,席到一半,总有藏族小伙一展嘹亮歌喉,为客户献上洁白的哈达。
于是乎,你们的小团队分工明确——平总负责喝与聊,藏族小伙负责唱歌,你和另一位名叫叶琪的校友,负责介绍方案。
做过一次方案后,你就发现,这东西和大学时《公司金融》课上的作业并无多少不同,无非是要考虑行业和地区的特殊情况。平总改了几次你的方案,之后便让你与叶琪放手去做了。
应酬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时候,你们都坐在工位前研读数据,撰写行业动态与研究报告。这种东西写多了便手熟,很快就能完成,剩余大把大把的时间,平总在办公室里侍弄他养的竹子,同事们端着咖啡小声聊天,准时下班。西藏的工作与生活,总是这样的放松愉悦。
空闲时间太多,你便随大流,开始炒股。
你往证券账户中转入五万块,很快就翻了倍。对数字与趋势的把控让你赢多输少,但最重要的是,你本身情绪淡漠,账户的红或绿并不能让你心绪波动,你只是像机器一样操作。
世人小散多处于炼狱,红时渴望赢更多,绿时又苦苦拖延不肯清仓,非得等涨回成本价再脱手,却往往输得更多。说到底,不过是凡人的欲念在作祟。
可你没有什么欲念,你只是不含感情地操作,往往获胜。
等你某一天将银行卡余额与证券账户余额相加,突然发现,你似乎真的可以买房了。
买房过户需要户口本,你便借用了陈知玉的户口本与身份证,将房子的产权记在他的名下。
等所有手续办妥后,你兴致勃勃地投入装修。你让装修队拆除了原户主的所有装修,自己画出每一处的设计图。你常常改设计图到夜深。
拉萨的白昼太长太长,下班后的漫长时间常令你惶恐。在装修之前,你靠着打英雄联盟熬至夜深。而现在,有了装修这桩事,你慢悠悠地一遍遍画设计图,打发无所事事的漫长光阴。
到了年底,硬装阶段结束,只需往里添置家具。
三室两厅的小房子,按你的要求,装修成了淡灰色极简风。进门是开放式厨房与吧台,做了纯白的大理石台面,油烟机、灶台、柜门也全是纯白,干净又简洁。
三个卧室,一个是带阳台的主卧,还带一个种小番茄和香菜的长条形坑。一个是你精心设计的电竞房,环屋一周的七彩灯带,能变换十二种灯效。双人机位,等着放上超大曲面屏和rtx3090显卡的机箱,纯黑酷炫的鼠标垫,青轴机械键盘,灵敏度按个位数计的鼠标。
可最后一个房间……
只铺了地砖,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一片。
或许它该有整面墙的大书柜,按年代、按东西方、按作家分类,摆满文学作品,资治通鉴能占一整层。或许它该有樱桃木的文房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或许……
但是现在,它只是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书柜,没有书,也没有笔墨纸砚。而且房门被你紧紧锁上。
你慢慢地往新家添置东西,一盆绿植,一把锅具,一块地毯。渐渐的,房子不再空荡荡。
你决定等过完春节,就乔迁新居。
今年的除夕飘起了小雪,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公司部却全员在岗,甚至连三位行长都推迟了回内地的日期,只因一位重要客人要来分行赴宴。
西藏的多家银行竞争多年,早已形成了动态平衡,各家所占的市场份额基本没有太大变化,客户基本也是固定不变。
可这个平衡被打破了。一家资金雄厚的公司于一个月前进驻西藏,准备扩展西藏地区业务。该公司的主营业务是金融与地产,拥有大量的流动资金。各家银行争破了头,抢着成为该公司的主办银行。
你们银行也不例外,争取到了宴请该公司总裁的机会,宴席便定在除夕夜。
这次高级别的宴席只为了让高层之间沟通理念,并不会涉及到具体业务,但平总仍带着你们一起赴宴。
平总的原话是:“今晚不用你们做什么,多听听行长们的谈话,领会领会全局性的战略眼光,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搭档叶琪小声地对你嘀咕:“额滴妈呀,除夕夜还让人去应酬,好没良心。”
你安慰她:“可以吃好吃的。”
你开心极了,有行长参加的宴席,食堂必会做葱油油爆鲍鱼,还有凉拌牛舌,油焖大虾。你超爱这三样菜,即使去向食堂主厨讨教过,却依然复刻不出来。
下午六点,三位行长去楼下接客人,平总和法务部、风险部老总,带着各自的员工等候在顶楼电梯旁。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人未出来,笑声已至。
“我们食堂主厨刚好也是江苏人。”你第一次知道不茍言笑的行长能用这样热情带笑的声音说话,声音似乎都绽放出了菊花,“谢总等会儿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副行长的声音也像是在参加联欢晚会:“知道谢总今晚来赴宴,大家都等着迎接,为的就是让谢总感觉宾至如归。”
从你微低着头的视角看去,八条腿从电梯里迈了出来。
一道沉稳清冽的声音响起:“客气了——”
而后那声音顿住。
你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你身上,八条腿中最长的两条停住了。
但很快,谢总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荣幸。”
“哈哈哈,我们的荣幸才对!”行长说。
脚步声和人声远去了,叶琪激动地抓着你的袖子摇晃:“啊啊啊,看到没!那位谢总长得好好看!我擦!还那么年轻!”
你抬头望去,只看见一个身高腿长的背影,他被三位行长簇拥在中央,身上是一尘不染的西装。
你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看见。”
叶琪说:“那你一会儿偷偷看看!这一趟太值了!这不比看春晚刺激得多?”
平总带着你们进入宴会厅,你略一抬头,便看见了坐在主位的人,他的视线刚好落在你的身上,你移开眼。
声音是熟悉的,长相似乎也是熟悉的,可能是某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
或许吧。
来西藏一年多,你的大脑因长期缺氧,记忆变得很差很差,过去的许多事都已模糊,你也并不刻意去记起。
上周和陈知玉通话时,他向你提起雪中的未名湖,可你已忘记那湖的模样,甚至忘记你去看过那湖。你也忘记了渤海,即使那浪潮曾打湿你的裤腿。而在陈知玉反复的描述下,你才记起了一点点幽微的影子。随着记忆的苏醒,一首沾着海水咸味的词涌来,似乎是陆游的,可你拒绝去回忆。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上桌,在酒香与菜香中,宴席的气氛逐渐欢快。
今晚果然有葱油鲍鱼,可你吃得心不在焉。
平总一如既往的幽默健谈,在上菜的间隙,他压低声音问你:“小顾,谢总好像一直在看你,你们之前认识?”
你说:“不认识吧。”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来,我带你和小叶去给他敬酒。等法务部敬完,我们就去。”
你当然不能拒绝平总,他是你的上级,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性情中人。
平总带着你和叶琪去到主位,几句热情的寒暄后,他开始向谢总介绍。
“两个小朋友都是今年刚毕业的,都特别能干。”平总说,“小顾是西南财大的高材生,来我们西藏后先去驻村了半年,现在的年轻人,都忒能吃苦……”
“小叶也是高材生,他俩一个学校毕业的,还是同专业。”
你端着分酒器与酒杯,垂眸站立。目光所及处,是两条原本交迭在一起的长腿,自你站在他面前后,他就规规矩矩地把腿放了下去。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你身上。
“苦吗?”听到驻村那一节时,他问。
声音是低沉温柔的,就像在曾经的某个夜晚,在沙沙的细雨下,有人温和望你,问:“是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哭吗?”
你说:“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