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67)
往往是在下班后,换好衣服的你从酒吧后门出去,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满口“daddy、baby”地胡乱叫着,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红票子,求你睡他。
对付这些人你已经很有经验,放倒后迅速扫开一辆共享单车,蹬着远去。
你不喜欢这样糜烂放纵的环境,可暑假的头一个月,你几乎每天都去调酒。
无他,你不放心赵甲。
他与你一样,都是孤岛上的人。孤岛上的人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也无法接受人间的温情与劝慰。他们切断了所有联络与坐标,只能自己慢慢疗伤。可他是你大学时期的第一位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位。
夜里他端着酒杯流连于各个卡座,笑声豪放又爽快,他极善交际,酒吧开业不久,便生意火爆。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你静静地坐在吧台后面,偶尔与人群中的赵甲目光相触,他正将酒灌入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年轻嘴里,笑得前俯后仰。他会很快地移开目光。
你会觉得,现在的他,比当初在出租屋里与你沉默对弈的他,陌生了无数倍。
周六和周日酒吧举行彻夜狂欢的活动,你会在周一早晨来到酒吧,踏过刚刚清洁过的打滑地板,来到最靠里的包厢,找到昏睡不醒的赵甲。
当你喝着枸杞菊花茶,翻看考研教材时,赵甲会从宿醉中醒来。
他坐起身来:“……操,几点了?”
你看了看腕表:“11点半。”
你收起书,从书包里拿出折迭式围棋棋盘和棋子,一言不发地将白子推给他。
他神情憔悴,眼窝深陷,拿起棋子。
你们沉默地对弈,没有人说一句话。
有时你会问他:“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么?”
他偶尔会烦躁,会发火,却又很快会向你道歉。
暑假结束前,你告诉他考研复习的功课很重,你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来酒吧看他。
“去吧,好好复习,好好考,去北大。”刚从宿醉中醒来的赵甲将烟头按灭在烟缸里,停顿了很久,说,“顾如风,谢谢你。还有,你以后遇到任何坎儿,都可以来这里找我。这里是你的家。”
那个暑假异常的炎热,你徘徊于食堂、图书馆和宿舍的三点一线,刷题,读书,写笔记。带给你清凉的,除了炒酸奶、冰鲜柠檬水,还有你母亲在电话里冷冰冰的声音。
你仍记得期末打电话告诉她暑假不能回家时,她的语气。
“既然不想回家,那就永远不要回家了。”
她挂断了电话。
你偶尔想起那个语调,莫名的不安笼罩在心头,在炎热无风的夏天,时常给你一阵冰天雪地里的寒意。
到了大三下学期,学校联合江苏省扬州市政/府发布了一个实习项目,大三、大四的学生可以报名,在学校的组织下,去扬州市的一些单位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实习,获取实践学分。单位包括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银行和投行。
整个项目共有三百来人报名,五十多人入选,你也在其中,被分到了会计师事务所,参与一个破产审计项目。
对于会计师事务所的紧张节奏,你早有耳闻。可实际参与之后,你仍是被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震惊到。第一周时间,你们去往扬州的各地市出差,查阅被审计公司各分公司的账册。整整几十箱的手工账本,需要在一个下午的时间翻阅完毕,并且找出其中经济犯罪的证据。
晚上在酒店,事务所所长把大家聚集起来,耐心地讲解企业破产清算的流程,审计底稿的做法。她语速很快,你不停地写笔记。
债权人会议结束后,工作愈发忙碌。你在事务所一位前辈的带领下,根据债权人提交的债权申报书与申报材料,审核债权,做出结论。债权成立的,便根据一张复杂的利率表,计算利息。
书本里的知识第一次运用到现实中,你忙而不乱地翻账本、核实、计算,与同事一起吃盒饭,加班到夜深,觉得颇有乐趣。
项目圆满结束后,大家在火锅店聚餐。
你简直喜极而泣——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你实在吃不惯扬州的饭菜。事务所的饭票只供在楼下的餐厅订盒饭,盒饭油很重,味却很淡,没有一丝辣味。来扬州半个月,你一点辣椒油也没尝到。
这顿火锅你吃得很开心,却又满心愁绪。在同事们的谈笑声中,你一次次打开手机,看着“聆声听音”软件的图标。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项目只剩一个收尾,所长久违地没有让大家加班,这是半个月来首次按时下班。回酒店洗过澡后,你拿出书包里被冷落了半个月的书,戴上耳机,在滋滋的电流声中安静地看书。
X依然很快就上线了。从聊天中你得知他在意大利出差。你对他讲起这半个月的实习经历,直到最后才提了一嘴,告诉他你在江苏。
X发来消息:之前我说过,如果你来江苏,我带你看东海。
你说:“可是你现在不在。”
X:如果我现在从意大利飞回来,你会愿意与我去看海么?
你愣住,抿了抿唇。
事后回想起来,是心底复苏的江湖梦让你脑袋一热,答应了他。飞越山海而来的约定,那是古龙江湖里才会有的浪漫。
于是你说:“会的。”
X:好。
冷静下来的你很快就反悔了。可你已经联系不上他,他或许已经在飞机上。
你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鼓起勇气登录软件,他果然已经在线。
X:我在南京落地了。
你沉默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叫他:“X先生。”
“我……嗯……”你揪着衣角,感觉下面的话无比困难,“我……”
X静静地等你说完。
“你……嗯,平时工作肯定很忙,要不,你利用这段时间,多在家里陪陪,嗯,陪陪老婆孩子……”磕磕绊绊地说完,你就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弹幕。
耳机里只剩电流的滋滋声。
过了好几分钟你才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看清屏幕上的字后,你略微松了口气,他并没有发来长篇大论骂你,甚至都看不出多少激动。
X:卿觉得我很老么。
在你的印象中,他是一位中年老板,平时爱好喝茶,偶尔写写书法,买买画作和书法作品,让秘书接送孩子上下学。你猜想他对你如此温和与关心,应该是你与他的孩子有相似之处。都喜欢读书?都在努力备考?不得而知。
但此时,你明显感到字里行间的低落,便连忙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有智慧和阅历。”
X:我是单身,没有结过婚。所以没有老婆,更没有孩子。
你忙道:“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X:不用道歉。我说话比较老成,让你产生了误解,也怪我没有自我介绍。我今年28岁,至今从未结婚。
你傻眼了,几乎眼前一黑。搞了半天,一直被你当做温和长者的X,竟然是你的同龄人。虽然他比你大七岁,但大家都是二十多岁啊。
你唯有一直道歉。
X便一直劝你不用道歉。
要是面对面,你觉得你俩会互相鞠躬到地上。
X:所以卿现在不愿见我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甚至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平和的、不带火焦气的询问。
你思索措辞后,认真地说:“抱歉突然改变主意,但可能是因为,你对我太重要了……所以,在确保我们不会因见面而对双方失望之前,保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真的,非常抱歉。我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朋友,你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朋友。希望你能理解。”
过了许久,X才发:卿方才说什么。
“我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朋友……”
X:刚开始的时候。
“抱歉突然改变主意。”
X:第三句。
你想了想:“你对我太重要了。”
X: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