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88)
够了,你快要想起来了。想起来什么,你不清楚,或许是过去的梦,或许是曾经的诗。或许是过去的人,也或许是某些你无法再兑现的承诺。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不愿想起的东西。那是你亲手尘封后,用巨大的铁索锁起来的风花雪月,无用的风花雪月。
“谢总。”你打断了这场谈话,“我敬您。”你心想,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拿起分酒器,往他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又往你自己的酒杯倒满。
你用指尖握着白酒杯细细短短的杯茎,等待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与你相碰,然后你喝完,离开,结束这场对话。
可是他说:“抱歉,可以给我这个么?”他指了指你手中的分酒器。
你不明所以,递了过去。
倒出了两杯一钱的白酒,容量二两的分酒器里还剩一两八,他端起了分酒器。
平总和你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递过来与你的酒杯相碰,叮的一声后,他喝光了分酒器里的酒,微笑着看向你。
你抿了抿唇,喝了酒杯里的酒。
平总本来还想带你和叶琪去敬三位行长,可是现在,你已经没有酒了。
他正要张罗着让服务员往你的分酒器里加酒,谢总却偏头对旁边的行长说:“黄行,今天就先这样?”
黄行笑道:“没问题,谢总尽兴了就行。”
谢总便笑着说:“那大家就——且尽杯中酒吧!没有酒的,喝茶代替就行,不用特意再加。”
你的酒杯已空空如也,甚至连分酒器都被他拿走了。
服务员走过来,为你倒上茶水。
最后一杯时,你是全场唯一喝茶的人。
第62章
宴席散了,三位行领导送客人离开,谈笑声渐行渐远。
平总接了个电话后离开了,其他部门的员工也陆陆续续离开,你和叶琪落在最后。
等人走后,叶琪拉着你到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打听:“你和谢总之前认识啊?”
你说:“不认识吧。”
她一脸不信:“那他为什么要帮你喝酒?二两酒二话不说就干了,还生怕你喝酒,当即就宣布散了。”
你揉了揉脸,不太想说话:“不知道。”
叶琪一边回忆一边说:“同样是被平总介绍给他,咱俩当时一起站在他面前,他压根没分给我一个眼神,一直看着你。”
“他的视线就没从你身上移开过。”叶琪继续叨叨,“对了,他问你苦不苦的时候,那眼神简直温柔啊……要是不认识,你干嘛不看人家,一直盯着地面,像是在躲什么一样?”
“……”你说,“马上十二点了,你不回家跨年吗?”
“忙着八卦,完全忘了。”她一拍脑袋,拎起包包往电梯跑去,“回见啊!新年快乐!”
除了收拾餐厅的服务员,整个顶层宴会厅只剩你一人,路过电梯时,你并未停留,而是推开了楼梯间的门,在黑暗中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走出大楼时,天空的飘雪变大了。
凌晨的街道寂静又空旷,偶尔有车疾驰而过,又被雪花模糊成薄薄的剪影。
“顾兄。”
一道声音穿过风声与雪声,落在你的耳边,温醇如明月映水。
你闭上眼睛,脚步顿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年多来,你把过去的记忆分组打包,分门别类地上锁,渐渐地不再想起。你的大脑生出了自我防御机制,将那些会让你疼痛的记忆一一隔绝。
可是,既然是锁,便会有钥匙。
随着那两个字穿过风雪落在你耳边,有关江湖的记忆抽屉被打开,繁杂的记忆如同奇点爆发一般,迅猛如洪地向你涌来。
你记起了一切。
涪江畔的偶遇;71年茅台酒;第一次去诊所看病;你砸在他昂贵西装裤上的滚烫眼泪;他隔着门缝为丢三落四的你递来海绵宝宝内裤;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唤鱼池的传说……
他为你揉按肚子时温热的手;被掌心捂热的暖贴;同吃的一碗面,上面飘着青翠的小白菜;你对他念的诗;他在看的星星;你梦里的银河。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脚步声从身后来到身前,风雪中,他站在了你的面前。
他说:“一别三年,有幸再会,顾兄可安好?”
有冰凉的雪花融化在你睫毛上,你缓慢地眨了眨眼,望着他微笑的眼睛,鼻腔骤然涌起一股酸意。
你移开目光,称呼他:“谢总。”
“为何如此生分。”他说,“顾兄不记得我了么。”
你说:“刚才吃饭时,谢谢你帮我喝酒。天色不早,谢总又喝了许多酒,早些回家休息吧。”
你说:“再见。”
你转身离去。
一声轻微的叹息散在你的耳边,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为不安的一顿饭。从头至尾都在反复揣摩,我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所以你不愿和我相认。”
你背对着他顿住脚步,闭了闭眼,喉口一片干涩。
你能说什么呢,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与他把酒言欢、夜雨对床、共谈理想的顾兄了。
江湖已经被深埋入湖底。
江湖人,应坦诚,应豪爽,应一笑震春秋。可如今的你已经没有任何能坦诚的东西,你的记忆玫瑰凋零成土。你麻木不堪又虚度光阴。
你看似学会了很多东西,积极努力地生活。你学了一手好厨艺,精通电脑组装,甚至对莳花养草颇有心得。可当打游戏至夜深,当你坐在面团前发呆半个小时等待“室温发酵”,当你花一个下午为盆栽修枝剪叶……每当这些时候,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多堕落,你在时光的长河中,毫无愧疚地挥霍着光阴。
你早已不是那晚的酒店里,一遍遍对他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顾如风了。
那时的你会心碎,会哭,会说真心话,相信梦想,相信远方,相信“于法不说断灭相”。
可现在的你,只剩冷冰冰的铁石心肠。
你能说什么呢。
……你还能说什么呢?
“抱歉。”你背对着他轻声道,风雪很大,但你相信他能听见。
“有顾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笑,“这说明顾兄并没有忘记我,对吗?”
你转过身来,又说了一遍:“抱歉。”
你说:“谢总,忘了那晚吧。”
你再次转身离去,并决定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停下。
“那晚后的第二天,我在南京老家院子里埋了一坛酒,黄泥塑封,软笔题字,取名‘见君子’。”他的声音夹着风雪传来。
你继续往前走去。
“我带着它一起来到了天边,将它埋在了现在的住所。今天山水相逢,既见君子,不知能否有幸,请顾兄一同品饮。”
你身侧的手捏紧了衣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离开。
“正好可围炉夜谈,静候新春。”
他有一坛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埋在老树根下的酒。
既见君子。
山水相逢。
围炉夜谈。
再一次地,漫天的大雪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雪,呼啸的山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山风。
人变成了江湖里的人。
你顿住脚步。
该死的,他为什么这么懂你。
第63章
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他再一次站在了你的面前。
你抿了抿唇,微低下头。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笑意,向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示意了一下:“那,顾兄请。”
你默然无话地跟在他身后,他拉开后座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像三年前在涪江畔,他彬彬有礼地拉开出租车的车门,请你先上车。
你在车门旁边停下,出其不意地按住他的后腰一推,在他的身体进入车内的一瞬,你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与此同时,你用膝盖顶住他的腿弯往里一送,他整个人便坐入了车内。或许是喝多了酒,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