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106)
“到东埠这么久却没来看老友一眼,也是不礼貌的行为。”
话中埋怨,但凌凛语气依然温柔。
阴阑煦并不买账,“谁派你来的?”
“怎么,来探视一下身体欠佳的老朋友,还是件需要别人指派的事吗?”
他脸上的微笑常常是遮掩谎言的面纱,蒙蔽过许多人,却瞒不过相识逾十年的旧交。“是谁,”那个年轻人咬字更重,一双灰眼睛里隐隐杀机浮现,“让你来的?”
“呵,你还是这么不信任别人。”
凌凛笑着摇了摇头,“探病一事确实出自我本心,不过,也确实另有‘半先生’的授意。”
这个答案令阴阑煦眼中的杀意瞬间消散,但他还是冷冰冰地追问了一句:
“半先生他又想做什么?”
既已没有隐瞒的必要,凌凛便如实告知:
“他只是担心你。先前你并未同他商量就自行决定前来东埠,眼下又受伤住进了医院,半先生对此实在放心不下,于是特意交代我来探望你,了解下情况。”
灰眸的年轻人从鼻中哼出一声,“控制狂,他又不是我的父亲。”
“你——我理解你困居病院心情烦闷,抱怨几句也正常,但记住,这句话千万不要当着半先生的面讲。”
金发男人语气认真起来,忍不住劝诫道:
“且不论‘生恩易偿养恩难报’,半先生的脾性你我都很了解,倨傲专横又手腕强硬,他虽视你如己出,但不代表他能容得你有一丝忤逆——毕竟那个老先生曾被亲生儿子背叛过——刚才这句话,我权当没有听到。”
“别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腔调跟我说话,”如野兽发出警告一般,阴阑煦皱起鼻尖,“说好听些,你是半先生指定的‘使者’,所以我不能动你;说难听些,打小报告的家伙,你现在还能活着站在我面前,只是因为我暂时没有找到杀你的理由。”
“对你我没有恶意。”
面对如此直白的威胁,凌凛只是报以微微一笑:
“而且,如果你真想杀我,早在我拒绝加入昼光基金会的邀约时就会动手,根本不需要拖到现在,但你没有这么做。”
“闭嘴。”
“你其实也视我为朋友,对吧?”
“闭嘴。”阴阑煦咬牙。
年轻人的反应令凌凛倍感愉悦,没有什么比撩拨笼中的野兽更有趣的事了。
不过,为了不真的惹怒阴阑煦,凌凛明智地不再继续逗弄,尝试岔开话题。四下寻找,他的视线随之落到床头柜摆放的小八音盒上,不禁哑然:
“我才看到,这是595给你的?”
漂亮的芭蕾舞人偶高举着双臂,静静地站在音乐盒上,等待有人拧动发条,好让她翩翩跳上一曲舞蹈。
“是怕他不在的时候你无聊寂寞?呵,595真的是拿你当小孩看了。说到这儿,我们的王顾问呢?”
“那个姓贯的检察官,昨晚发短信邀他一起去冬节庙会。”
“呀。”凌凛咋舌。
那双浅灰的眸子睨视过来,“你这是什么反应?”
金发男人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不作阻拦,反而同意他赴约。”
“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595算是你唯一的软肋,以你的性格,难道不是会处处加以提防吗?”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年轻人的逆鳞,平素面无表情的阴阑煦顿时面露嫌恶:
“他只是我的一条狗。”
“问题就在这里,”心理学教授说着支起双手,“现今一般情况下,家犬或是仆从,或是伙伴,通常不会被作为食物;而对你来说,其他人都只是可供食用的肉畜,你唯独认定595是豢养的狗——他对你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不是吗?”
于阴阑煦的目光中,凌凛看到有某种情绪倏然一闪而过。
灰眸的年轻人沉默。
这可真是少见,凌凛微挑眉梢。
彼时年轻人仍未叫“阴阑煦”、凌凛也尚未确定自己是否该主攻心理学方向,两人遵照半先生的指示互相接触,不久凌凛即研判此人缺失常人情感;没想到几年下来,昔日那个如同仅是披张人皮的“怪物”少年,如今居然也渐渐有了几分“人”的样貌。
——那个595果然有点儿意思。
想及此处,金发男人望向老友的眼神中兴味愈重。
然而,许是他探究观察的目光太过露骨,原本思忖良久的阴阑煦很快瞪了他一眼,随即恢复如常:
“也罢,你算是解答了我之前对自己为何没干脆下手的疑惑。无妨,他只是条好用的狗,必要时我会除掉他。”
“应当,”凌凛语气依然温柔,言辞中却带有一种无心的残酷,“我研究过595的资料,他对你的照顾与珍视虽有多年搭档形成的感情基础,但发端毕竟是移情作用,也许并没有你感受到的那么牢固;早做防备,好过日后被动。”
琥珀瞳仁凝视着阴阑煦,凌凛又补充了一句:
“你也知道的吧,他一直在透过你,看另一个对他极其重要的人物。”
年轻人目光一凛,开口问的却是“你什么时候看了他的档案?”
“东大系列案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当晚。595只是普通成员,我调看他的档案用不着走什么手续,半小时内就拿到了。”
凌凛有些奇怪阴阑煦为何多问这么一句,但对方并未就此多做解释。灰眸的年轻人再次低敛眼睑,手指微微攥紧,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总之,把你的狗拴好。”
饶是东大的心理学副教授也看不透这人此时的所思所想,金发男人很快便放弃了捉摸他的心思,只多提醒一句道:
“狗让谁拐去事小,只怕出现别有用心的人。被外人的骨头喂熟之后,狗最终是会回头咬主人的。我很担心你的安全,多加提防。”
闻言阴阑煦微微眯起双眼,“你该早提醒,因为已经有人着手这么做了。”
“谁?”
“江河清。”
提到这个男人的名字,年轻人不免愤恨。
“江河清?莫非你这一身伤,是他袭击造成的?”凌凛跟着皱眉,“这,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说笑而已,没想到那个疯子竟然真的下手,还做得如此过火。”
“……你认识他?”
一瞬抓住金发男人言语中的破绽,阴阑煦眼神陡然变得危险:
“你认识他——告诉我,他是谁!”
作者有话说:
凌凛-白金重涂ver.
之前好像还有人猜玲玲是小江来着hhh虽然不对,但反正玲玲不是善茬的事大家都看出来啦。
第80章 旧交(下)
自知失言,凌凛思索一番后默默背转过身,以此消极回应阴阑煦的逼问。
冰冷的目光登时直刺得他脊背生寒。
不用看他也能知道那人的眼神此刻变得有多可怖,毕竟连窗外的晴日灿阳都无法化尽那双眸子里的凛冽灰色。金发男人只得选择避其锋芒,缓步来到窗前,假装欣赏起外面无雪的冬景,等待年轻人自己不耐之后将他刚说过的话忘却。
住院部顶层视野开阔,窗外已非往日里看倦的东埠风光,为了庆贺冬节,城里不少商铺住宅应景地挂起了蓝白条幅,无数大厦广宇由是化作汪洋,连天楼栋碧浪,一路铺延至陆地边缘的东埠湾,似是也要一头汇入浩无边际的那片苍蓝。在城市的视野尽头,风拂海浪,潮水自天际汹涌而来,浪锋浑圆,沉重缓慢,撞向堤岸,摔碎一捧银珠玉屑。
而在碧蓝天空之上,马尾状的云霞随风舒卷,似有万马扬鬃奔蹄入水,又似有白鸟俯飞羽落海面——
天地之间,物候变化,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要变天了啊,凌凛暗暗想着。
身后蓦地响起一阵压抑的咳声,打破了他泰然自若的伪装。凌凛心下一惊,回转过身,正看到原本半靠着床头的阴阑煦上身伏低以手掩唇,肩背不自然地痉挛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