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97)
久远之前,具体不知是哪个朝代,东埠还未发展成商贾云集的北方都会,只是一个靠海吃饭的小渔村。海边的盐碱地上草都难长,东埠人就指着用海产与其他村子交换粮食,而到了作物青黄不接、其他村子也没有多余屯粮的季节,捕获的海鱼便成了全村度过寒冬的唯一希望——今天所说的“冬节”,其实就是当初渔民们集体出海远行打鱼的日子。
然而有一年,天公震怒怪象环生,寒风吹刮了整个秋冬,到冬节这天时,渔港附近结满了海冰,小船根本无法出航。渔民们别无他法,只能等着海面开化,可一连几日过去,海冰不仅未见融化,甚至越结越厚,最后如一层岩壳覆于整片海面之上,彻底断了东埠人的活路。存粮已然见底,海冰日益坚固,眼看着村子就要撑不过这个寒冬,于是在封海的第五天,绝望的东埠人在村中智翁的带领下,来到海边焚香祭礼,献上最后的粮食与牲口,数百人齐齐磕头,呼求老天放自己一条生路。
许是他们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也或许是他们举行的仪式召来了奇迹,是夜,星宿归位,月明如昼,饿得头昏眼花的东埠人抬头仰望夜空,惊见一尾广硕如山岭的大鱼自满天繁星降下,巨大的身躯生生砸开了海面厚实的坚冰;大鱼沉落入海时,更是掀起了滔天巨浪,连带着将无数鱼虾赶至岸上。于是,不仅渔民得以出海,余下的东埠人也靠着捡拾的海产熬到了他们满载返航的日期,全村由是得救,平安度过了那年寒冬。
而大鱼的恩典还远不止于此。之后百年,每到这一天,总会有多只体表泛灰、形近水母的怪奇生物浮出海面,自称是大鱼的信徒与眷属,用金银交换村人豢养的牲口禽畜,东埠因此日渐富庶。为了感念大鱼的恩情,东埠人遂尊大鱼为“海大王”,敬它的眷属为“海民”,修建起“大鱼庙”一同供奉香火;海大王降临与日后海民登岸的这一天,也被东埠人定作“大鱼节”,每年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投钱帛禽畜入海,引万鱼浮浪吞食,称为“过大鱼”。
这一传统一直持续到万吨巨轮驶进东埠港的那天才不得不停止,取而代之的即是市集庙会活动,以大鱼庙为中心形成的这条“巨鲲街”,也奇迹般地完整保留到了建国之后。时至今日,冬节庙会仍是东埠最重要的节庆活动,其盛大程度,甚至超过除夕春晚与元宵灯会。
“海民来的时候,跟我们老祖宗立了规矩,打那时候起东埠人出海就只准拜海大王。而到了冬节这几天,互相道喜的时候,也不能讲别的,只能说‘大鱼来喽’。”
讲完大鱼节与海大王的来历之后,甜点摊主还特意叮嘱了两人这么一句,“切记,待会儿庙会开幕后,你们千万不要说‘恭喜发财’之类的话,不仅露怯,还很不吉利呐。”
“谢谢您提醒。”
王久武听罢一笑,只当是听了个精彩的民俗故事。
贯山屏则听得津津有味,似乎还想接着问更多有关海大王的神话传说。然而他的同伴显然对这些虚构的传奇并不感冒,在老者准备开讲“海母娘娘”与海大王的关系前,瞅准机会拉上他离开了这个多事的甜点摊,重新折往庙会市集的中心地带。
不过为了不让气氛转冷,褐眼的青年便接续话题,边赶路边开口说道:
“我一直以为东埠是座没什么历史的现代都市,真没想到,原来它也有属于自己的民间传说。”
“结合摊主的表现,看来直到今天,仍有不少东埠人笃信与海大王相关的本土宗教,”检察官点头称是,思维犹沉浸在刚才与老者的对谈之中,“我之前还不理解,现在想来,恐怕这就是东埠每年规划都会避开巨鲲街的缘由。”
——四方尽是高楼大厦,相比之下,巨鲲街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犹如是被钢筋混凝土包围纳捧的一方古旧天井,又像是富贵华丽之衣上刻意遗漏的补丁过往。谁能想到,偌大一座因港兴市的现代都会,居然还能代代固守一种传承千年的原始信仰,其中的因缘秘辛,恐怕能让无数民俗学家为之倾倒。
可惜的是,基金会顾问与检察官都不曾涉猎民俗学科,来庙会一趟也只是游人心态,对东埠传说听过且过,无法细究。两人之间的话题,在基金会顾问的无意引导下,也很快转去了别的方向。
“对了,贯检,既然只有两张票,您怎么不带囡囡过来?”王久武随口问道。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与他并肩而行的男人慢下了脚步,面露不安却直白反问,“王顾问,是我的邀请让你感到困扰吗?”
“没有没有,闲谈而已。能被您邀请是我的荣幸,何来困扰一说。”
说话的人其实在收到短信后兴奋得一夜未眠,但还是矢口否认,不打算让对方知晓自己的确受到了“困扰”。如他所愿,检察官没有看破他的表情,闻言眉头舒展了些,然后回答了他的好奇与疑问:
“囡囡还太小,不方便带她过来。”
作者有话说:
要写贯王两人的动向,要补充东埠的背景设定,还要搞个大新闻……综上所述,逛个庙会还要拆成三章是情节需要,才不是在水呢(心虚)
若是把用来讲故事的本章看成在跑团,那老王真不知过了多少回灵感,但就结果来看,投骰子都失败了hhh
第72章 冬节庙会(下)
囡囡年纪太小,不方便带着过来?
王久武对此有些疑惑,“难道冬节庙会入场,还有年龄限制?”
“没有明文规定,”贯山屏摇了摇头,“但据我了解,每年庙会举办期间都会出现暴力事件,小到打架斗殴,大到持刀伤人,毫无规律随机发生,所以在囡囡成年之前,我不打算带她过来——我担心囡囡会遇到危险。”
……您难道不该担心囡囡会让别人遇到危险吗?
先前被贯水楠好生折腾过一番的青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不过终究没有当着小姑娘家长的面直说出口、告她一状。
听贯山屏这么一说,王久武接着又留意了下周围同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确实不见有谁带幼童前来。人群中最小的孩子看着也已是上中学的年纪,而那些牵手相领的人,不是年轻情侣,便是新婚夫妇。
“但道理上说不太通啊,”青年收回视线,重又看向身旁男人俊美的侧颜,“冬节不是个喜庆且重要的日子吗?同等的节日,例如春节,过年期间人们普遍会有意识地避免争执,怎么到了冬节庙会,反而年年有人闹事?”
检察官嘴上说着自己也不明晰个中缘由,但于那双墨瞳之中,理性的光芒已泛起了涟漪一痕:
“可能是在这种热烈气氛的影响下,时间一长,人们就容易情绪激动。”
如他所言,游客们说笑嬉闹的声音犹如海潮席卷了整个场地,商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则是其中冲刷礁石的波涛,东埠人在这一片汪洋中如鱼得水,热烈的氛围映得人红光满面,于是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是一股喜气洋洋。笑弯的双眼,上翘的唇角,脸谱化的欢欣表情浮于每个人脸上,正像一张面具紧抓在他们面部不放。
然而这面具看似牢固,不消一拳即可将其击成齑末。
自周围道道人墙而来,一股并非天气引起的寒意爬上了基金会顾问的脊柱。
他太熟悉这种气氛了。密集的人群,高涨的情绪,热闹之下暗潮汹涌;每个人的狂热喜悦都是一剂火药,只需一点意外迸出的火星,便可炸碎海面厚实的坚冰,令汹涌波浪涌进整个会场。
人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潜藏的危机也就越来越近。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王久武下意识离贯山屏更近一步,表面上依旧轻松自然地同检察官闲聊,却已紧绷起神经密切关注起周遭的动向。
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虽没有青年预想中的尖叫,距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是爆发出一阵骚动。
贯山屏与王久武同时停下脚步观察起情况。撩开蓝白如浪的纱幔,越过诸多攒动的人头,他们看到在人群中央现出了一处凹陷,于众人的包围圈里,三男两女正大打出手。出于职业习惯,两人很快从周围人嘈杂的议论中提取整理了有用信息,大致捋清了冲突的起源与经过:这三男两女来自两伙游客,之前素不相识,刚才因为一人不小心踩了另一人鞋这点儿小事起了争执,进而由口角演变为互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