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238)
手机被他们收走,几乎与外界隔离,男人每天在这套房内能做的,就只有打发时间而已。
——直到水完全变凉,他才慢吞吞地从浴缸出来。
那副金丝眼镜被疏忽放在浴室,镜片上起了层厚厚的水雾。韩恒宇拿起来看了一眼,随手放回原处,反正戴与不戴都不影响他的视力。在镜前悠闲地剃须后,男人轻按鼻尖,习惯性确认自己的脸部状态;见没有变形凹陷的迹象,他放心地披上浴袍,走出浴室。
外面焰火漫天,客厅落地窗开满热闹的花簇。
韩恒宇关上窗帘。
诚然,冬节期间欲都夜景迷人,华灯初上之时更是流光溢彩。但男人着实对此不感兴趣,洒落的月光于他而言与光污染无异,各色霓虹灯组成的大鱼入海图也是多看一眼就犯恶心。对他来说,无边夜色只代表又快熬过一天。实在无事可做,韩恒宇慢悠悠踱到用餐区,打算今晚破戒一次。
与几日前入住时相比,酒柜上层似乎更满了一些。
他多看了一眼。
遗憾的是,酒店方按照韩恒宇喜好准备的都是名酒,他最后连罐冰啤酒都没找到。心里骂了句有钱佬根本不懂真正的享受,男人勉强挑了瓶威士忌拎回客厅。在沙发上灌了几口烈酒,越喝越闷,韩恒宇把遥控器拨拉进手里,决定还是看看电视。
尽管能看的只有几部设备测试用的影片。
鼎跃孙氏安排酒店切断了电视信号,套房中连新闻节目都看不到。隔断外界信息来源,瓦解心理防线的有效手段,他们期望韩恒宇尽早陷入焦虑烦躁的状态。这种异常清净的生活一日比一日煎熬,连男人的心态都多少受了影响,更别提如果换作一个未经训练的公子哥会怎样——
韩恒宇怎么可能是孙氏老少狐狸的对手?
越发觉得押宝韩恒宇一事并不明智,男人在心里感慨。
但这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摇了摇头,韩恒宇打开电视。
屏幕里只有一张脸,一张青年的脸。
画面背景一片漆黑,青年的脖颈不自然地完全没进阴影,看着就像一颗人头装在盒里。那几部影片韩恒宇已翻来覆去看个透烂,完全不记得其中有这样一个镜头。他静静等了一会儿,见没有画面音出来,便准备换一部观看。然而不管他怎么按遥控器,电视上的画面丝毫没有改变。
屏幕里的青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有意思,原来还有一部鬼片没看。”
软禁的日子太过无聊,这般变故反倒让男人感到一丝兴味。把遥控器丢到一边,韩恒宇一边喝酒一边与屏幕里的青年对视,随口点评:
“作为鬼来说,这个形象算是新颖,但还是俗了点儿。”
看着就像那些会在棚户区路边蹲着抽烟的小年轻,青年应该不到二十岁,皮肤黝黑流里流气,染了一头黄毛,还夸张地打了很多耳钉。
“说起吓人,披头散发的白裙女鬼比较经典——”
“幸会,韩先生。”
失真的声音突然从青年嘴部的位置冒出。
屏幕前的男人挑眉,“这是怎么——”
“我是江湖宁。”
屏幕里的青年接着自报家门。他的声音平滑得没有丝毫感情起伏,仿佛这人喉中震动的不是声带,而是铁片。
“啊——有印象,江河清的那个助手。”
韩恒宇正往嘴里呷酒,顺手倾斜酒瓶朝江湖宁的方向指了一指。屏幕里的青年几不可察地皱眉,蹙起的眉峰出现了马赛克,像掉落细小的雪屑。
“慢着,”男人的双眼捕捉到了这一瞬,“你对我的动作有反应?这不是提前摄制的影像?”
“是即时视频通话,韩先生。”
韩恒宇伸长手臂。
江湖宁的目光跟随他的动作,看向他故意拿远的酒瓶。
“你不是只能听到我的声音,”韩恒宇追问,“怎么做到的?”
“利用了您那边现有的设备,”江湖宁也无意隐瞒,“你的套房各处都有隐藏摄像头,比如机顶盒里。”
姓孙的这帮变态,男人闻言在心里啧了一声。“这么说鼎跃孙氏正在监视我,”他晃了晃瓶中的余酒,“江河清怎么会让你这样和我联系,他不怕暴露?”
屏幕里的青年眉间又有马赛克飘落:
“首先,我并不是一举一动都受江河清操控。其次,我请的黑客设法屏蔽了别的设备。”
“屏蔽?你干脆直接告诉他们套房里有状况。”
韩恒宇哼了一声,“叫你那黑客朋友给他们放昨天的画面,能做到吗?”
“我这就联系——成了。”
“不错,替我谢谢他。”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敲门查看情况,韩恒宇松懈身形,就像被捆许久的人终于松绑。解气一般猛灌几口酒,他畅快地顺手扯散束缚的浴袍,向后一倒,整个人大字状靠上沙发,全然不再是一副家教良好的公子哥形象。
“你能不能——”屏幕里的青年视线明显向旁边瞟去。
韩恒宇“嗯?”了一声。
他接着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眼自己大开的腿间,耸了耸肩,交叠起双腿。
江湖宁这才重新看了过来。
“都大老爷们儿,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男人嗤道,下巴一扬,“所以到底什么事?江先生找我?”
“这么说也可以。”
屏幕里的青年作出一个冷笑的表情,眉梢唇角僵硬地起了更多马赛克,看着竟有一丝恐怖。他的声音依然没有感情,顺滑地从半张的唇间流出:
“江河清要杀你。”
“你们东埠这边换人这么快的吗?”并不惊讶或惊慌,韩恒宇连眼神都没起变化,“什么时间?谁来执行,你?”
“不,我想保你,只要你——”
“先别忙。”
见江湖宁要顺势说下去,屏幕前的男人出声打断,“大晚上的,一个陌生人冒出来说自己是江湖宁,接着就说我最大的合作伙伴要杀我,现在又说要保我,马上又要和我谈条件,咱们这个进度是不是太快?”
江湖宁也不废话,“你想怎样?”
“不怎样,”韩恒宇不接茬,“但首先,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能证明。”
话音刚落,江湖宁的影像已从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昏暗的视频。
视频镜头位置偏低,视角不像正常拍摄,地点信息更是模糊。韩恒宇向前倾身细视,也只能看出拍摄者当时是身处某条暗巷,除此之外难辨具体位置。不过,接连燃放的烟花点亮了画面角落的夜空,在巷墙上缘映出了一道虹彩般的光弧,他据此猜测视频拍摄时间应该在大鱼节期间,也就是最近几天。
整段视频剪辑得比较粗糙,开头就是没头没尾的一句:
“……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况。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别太伤心。”
背对镜头,说话者在拍摄者几步前的位置行走。尽管这人将自己罩进了一件走形的旧大衣,但从那始终高昂着头的姿态、那走路完全不看路的气质,韩恒宇还是认出了这个背影。
江河清。
他的声音经过处理,混杂了大量电流干扰的杂音,却还能听出哭腔隐隐。
“真的,我非常讨厌被事态撵着走的感觉,明明之前我都在按自己的节奏推进,但是——”抽了抽鼻子,江河清继续喋喋不休地抱怨,“事已至此,我必须出门几天……就这样吧,我先把你接回家,走快点儿,外面不安全。”
“我呢?”
拍摄者终于出声,声音同样经过处理,并且也有隐隐抽噎的动静,“需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江河清远远摆了摆手,“这几天你留在家,记得按时吃饭就行。”
镜头陡然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