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221)
但贯山屏还是会下意识屏息。
此刻他鼻中不仅嗅到血气浓重,还夹杂着海水的腥咸味道。那时的确不该贸然靠近溶洞小厅里的油画,检察官不免有些懊悔,多年来只一次冲动行事,即付出如此代价。早在他救下昏迷的王久武之前,四周闪烁荧光的洞壁,便不时变成漆皮剥落的砼墙。
不想在那个青年面前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贯山屏始终强令自己维持镇定自若的外表。两人再遇不多久,他便又神色自若,表现得仿佛丝毫未受“汝梦”影响。就连那个昼光基金会出身的顾问,虽也似乎看出检察官隐有不对,却不曾往其它方向深思细想。
这几乎让贯山屏相信自己具有某种表演与伪装的天赋,恰如混血儿舞会当夜,仅用半首舞曲的时间,他便成功演出了“亚历山德罗先生”的角色一样。
不过,在幻梦中,贯山屏可以放松片刻,不必再扮演平时那个“最好的检察官”。
俊美的男人靠着墙壁滑坐在地,静待幻觉自然消退。
然而,到底正对着一具亲手杀死的尸体,他的思绪自是不可能完全放空,依然萦绕在脑海的可怖片段之上。“汝梦”的幻毒可憎得真实,他清楚记得自己都是如何将受害者残杀。血腥的场面跟着反复在眼前回放,贯山屏用染血较少的左手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作呕之余,不由寻求起动机;身为检察官,他习惯性地想要知晓,究竟是怎样的刺激,能让一个以冷静著称的检察官这般发狂——
他回忆起每段幻觉中自己痛下杀手前的一秒景象。
锁链缠身的受害者,口中喷着血吼骂:
“疯子!放我走!你这个疯子!疯子!”
——疯子。
不管过了多久,这个词敲进耳里,还是会引起刺痛。
男人从不觉得自己疯狂。
但在更早的青年时期,在他还不是“贯山屏”的时代,这个“称号”却一直跟随着他。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连自己的行为都无法把控的人才是“疯子”,他显然不是这种痴者。但他少时便发现,凡是思维异于常人者就会被唤为疯狂,大多数人对“疯子”的定义,与他截然两样。
“我当然可以跟你做朋友,但我听说朋友之间也会吵架,而我讨厌争吵,所以能不能先请你把自己弄成哑巴?”
他记得小学自己第一次被骂疯子的时候,彼时一起闲聊的同学早已模糊,但那个嫌恶的眼神至今令他难忘。自那之后,类似的对话与冲突又上演过几回,每当他与人亲近,无需多久,便会收获众人惊愕的目光。
多数时候,他仅是道出心中所想,并未付诸行动。
但他的一些想法已然畸异得不能为世所容,于是他成为了人群中的“异类”,相貌“怪异”、品性邪恶。
更糟的是,即便他选择缄口不语,还是会有许多人围堵上来;他逃跑,却被追逐,可一旦他开口,紧随而来的,不是辱骂,便是嘲弄。
少年恐惧众人投来的眼神,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怪物,努力地避开人群,自卑地藏身影中。
直到某一日,他被父亲的仇人袭击,一个警察救下了他。
如果没有那场刻骨铭心的恐怖遭遇,没有就此立志也要成为赤忱的刑警,这个墨瞳的少年,或许永远都会在黑暗角落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如有一束阳光照来,那个警察安抚他时展露的耐心友善,让他再次本能渴望起与人相联。
他开始试着学习表现得像个“常人”。
幸好,虽然改变的过程异常艰难,但他确有连本人都未意识到的绝佳天赋。数年之后,已成青年的人学会了在“常人”应该悲伤时悲伤,在“常人”应该愤怒时愤怒,更重要的是,他不再轻易将真实想法宣之于口——像一只混迹于人群中的怪物,自行剪除利爪、掩藏面目。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了,以往的邪念不过是年少混沌,正直善良才是他的本来品貌。
“你是很好的人,但行事可以灵活一些。”
二十岁后的某一日,听到导师的随口评价,青年想其他人大概也都已经如此想他:固执、古板、苛察。
毕竟他所言所行都是从教科书纪录片中学到的范例,自然那副对外的美好形象会苍白单薄如纸张。
但他只能如此生活,只能安慰自己耿直一词挑不出错。
如果真的按他的本心行事……
——动机理清,贯山屏放下手,眸中一片寒色。
是了,他绝不想再被叫作“疯子”。
不仅因为这个称呼于他而言无比扎耳,更因为会如此唤他的人,想必已识破他包藏在臻美外壳下的畸形面目。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好不容易他的生活才逐渐走向所谓的正轨,即便依然无法完全融入人群,起码落在他身上的声音终于不再只有非议与毁谤。
更何况,今年深秋,他还在破落的竹林中遇到了一个褐眼的青年,同样温和友善似暖阳。
他想继续现在的生活。
一阵尖锐的钝痛突然又在太阳穴鼓动,贯山屏不由怔愣。
……为什么?
不必捞起受害者的脸去辨认糊在血污下的五官,单看那一头被血染成朱殷的棕色发丝,检察官也知道这是谁倒伏在地惨死痛苦。
他杀了王久武。
在周而复始的可怖幻觉中,一次又一次,贯山屏挥动撬棍敲杀那个青年,一遍又一遍。鲜血解渴,如此甘甜。
可,为什么?
按照油画中德文诗所示,“汝梦”理应给吸入者呈现美梦,如此方能达到洗脑信徒的效果;
为何他对于那个青年的“梦”,却这般残酷?
……
地面猛地一震,一股冰凉的液体扑面而来。
俊美的男人惊醒回神,下意识抬手擦了擦脸,却不小心扯到几处伤口。
那飞溅上他脸颊的液体并非鲜血,只是略带咸味的地下河水;那将他意识赶回现实的颠簸亦非地震,仅是地下河曲折间改换了方向。沿途已不知经过多少河汊,他们仍困于溶洞,漂流在暗河之上。
方才照亮一室的苍银光芒自然也不是月光。洞顶有一片岩壳剥离大半,辉水母化石暴露,投下了更为耀目的荧光。偌大光瀑垂坠笼罩,检察官条件反射闭眼,不由在这短暂的黑暗中叹了口气,竟有些怀念平时见惯了的夜空与明月;尽管他也清楚,月光总会让人疯狂。
下意识地,贯山屏回头,随即再度露出一个庆幸的表情。
——和数小时前在溶洞小厅与王久武重逢时一样,贯山屏庆幸自己尚未将幻梦与现实混淆,没有真的杀死了他。
原本逆流的木舟如今顺水而下,这对之前一直撑船的检察官来说算是个好消息,他得以放松酸胀的臂膀。从船头坐回到狭窄的船舱,贯山屏小心地坐下,但手中还是紧握着木制的船桨。对着另一侧船舷边的那个身影,此时此刻,他竟有几分紧张。
“岩壳受侵蚀程度加重,海水的腥味却在变淡,我们也许离溶洞出口不远。”
没有回音。
难堪的数秒沉默后,贯山屏继续开口,尝试和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攀谈:
“不过,这一路未免有些过于顺利——之前沉海秘社的巡逻频次非常之高,但自我们离开幸礼所后,居然再没有看到哪怕一个无相使徒。我担心‘事出反常必有妖’,王顾问,你觉得呢?”
依然不得回应。
没有如以往一样同检察官分析现状,对面的青年只是缓缓抬头,用冰冷的眼神将他打量。眼下血渍未干,赤裸的上身肌肉虬张,青年用脱下的罩袍裹着奄奄一息的苏麻,将妹妹紧紧护于怀抱。他那双褐色眼瞳不再清透,戒备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眉目中敌意显彰。
偏在此时,河道洞顶俯低,贯山屏不得不跟着做了一个向前倾身的动作。
他立即收到了王久武一句低吼的警告:
“再靠近我就折断你的手!”
“你不要表现得这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