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164)
旋即,温柔亲蔼从他眉眼间散去,此刻傲然坐于少年对面的,已不再是那个下课后被学生簇拥、耐心解答问题的讲师。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冷冽薄情出现在银发男人身上,他明明同样坐着,却似是在俯视少年:
“现在,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
之后凌凛没有忘记二度打开麦克风,不过里间的三个男人俱已挤在门边,仅凭耳力,亦足以听清接下来的对话——
“就从,你为什么要让林安吸毒开始。”
优雅地交叠双腿,银发男人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然而卫夏脸上竟现出困惑的表情,“吸毒?”
凌凛语气加重,“‘落海’。”
“‘落海’——您怎能叫它毒品!”
少年情绪陡然激动,但又无法发作,徒劳地涨红了脸,“它是神赐!它助我们入海窥见真实!”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只冷冷地看着他。
在凌凛的注视下,卫夏很快颓尽气势,嗫嚅道:
“林安需要用‘落海’拜见‘沉海者’,否则他将一直被谬误蒙蔽。”
“听起来,林安加入了沉海秘社?是你邀请的?”
“是,但,”卫夏绞着衣角,低头不敢对上凌凛的目光,“林安本来就是祂的信徒,只不过,误入了异端的一支。”
……
一年前。
下课铃响得急切,学生们利索地收拾好文具课本,脚步匆匆赶去下一节课。不到两分钟,方才还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已空了出来,只剩两个人没有离开。
其中衣饰夸张的少年缩坐在座上,顶着一脑袋薄荷绿的发丝,像在教室角落长出一丛桀骜的孤草。头发比漂染时略长了一些,姜红发根隐隐显露——他是混血。一个面部五官与华人并无二致的混血儿,只要勤改发色,就没人会怀疑他的红发实是原生,来源于被刻意掩盖的那一半血脉。
混血少年沉默地盯着桌面的涂鸦。
丑陋畸形的大鱼占去大半,摆成环状的残肢供奉其下,而少年的姓名仅配写于桌角。两个逼仄歪斜的汉字,“林安”,他是东埠林家的后代。
课桌上,书本上,乃至墙壁地砖上,这种涂鸦他不知画了多少;
却从未有一次,哪怕有一次,能让林安如家族其他人一般,由奉祭的图画与“神”联结,以此获得宽抚与安慰。
这让他怎能不怀疑来自异国的母亲所带来的信仰,但他没有勇气质疑,质疑林家的“神”是否垂怜。
“啊,终于有机会能和你单独见面,我还以为你不来上课了。”
出神的思绪被打断,林安向旁斜了一眼,看到一个戴眼镜的少年在自己邻座坐了下来。他认出这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却不记得名字,于是只粗鲁地回了一句:
“滚。”
“我叫卫夏,”少年似乎看出他不认人,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也可以叫我海夏,那是我十三年前用的名字。”
“叫你滚没听见?!”
友好的自我介绍只换来林安的突然爆发,他一把揪住了卫夏的衣领,拳头紧接着就挥了过去。
本来只是想吓走扰人心乱的家伙,谁知卫夏不仅不躲,反而将脸迎了上来。
林安惊诧,但此时再想收力已来不及,拳头便结实地擂在了对方脸上。霎时间,卫夏口鼻血流如注,赤腥体液滑落,脏了他的下颌与衣服。
“你有病吧!”林安不是第一次打架,却是第一次见人硬接,不免也有些慌乱,“为什么不躲!”
眉眼细长的少年露出一个被血染红的微笑:
“我的血,能让你感到安宁吗?”
“什么?你——”
“想必是不能的吧,因为我的血既不能令你获得力量,也不能荡涤你的罪孽——毕竟我不是你在找的罪人。笃信祂的人,又怎么会是‘奸邪之人’?”
平静地擦了把脸,卫夏捡起被打落的眼镜戴上。
见林安愣在那里,他笑了笑,又说道:
“我说错了吗?你们这一支‘沉海兄弟会’,不就认为世人皆有罪,而‘神’即为涤清世间罪恶而来;‘若祂苏醒,必将以海水覆没陆地,戮灭一切生灵,使生重归于死,令有重归于无’,是这么说的吧?”
“正是,”林安咬了咬嘴唇,喃喃道,“唯一熄灭神之怒火、避免祂移动尊躯的办法,即是操刀渡恶,以奸邪之人残体敬献于祂,求祂宽恕,祈祂救赎。”
“所以你们这一支才不断与人争斗,沐浴罪人之血,洗涤自身之恶?”
林安点头,刚想问卫夏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对方却已继续发问:
“而你们的‘神’,就是东埠世代笃信的‘海大王’,对吗?”
“我的母亲确实是这么说的,”林安紧张起来,“莫非,莫非你也是?”
少年大笑,用手上沾到的血抹花了林安桌上的涂鸦:
“当然不,我怎么会与异端谬误为伍。”
“什么!”
林深声音拔高,又攥起拳,“你怎么敢!你竟敢说我们是异端谬误!”
“因为就是异端谬误。”
毫不畏惧地再次重复,卫夏看着他的双眼,“林安,他们教导你操刀杀人,你不敢,所以你退而求其次,寻衅滋事,以此令奸邪之人见血。但即便是这样,看看吧,你都被摧残成什么样了?”
林安下意识碰了碰自己脸上的纱布与创可贴,瑟缩着躲开朝自己伸来的指尖。
但少年的掌心还是抚了过来,轻柔地温暖他仍未消肿的脸颊:
“如果真是正确之理,信徒又岂会终日活在伤痛之中?林安,你内心其实也不信那套说辞,对吧?所以你才会痛苦,才会去找凌老师寻求帮助——而我感受到了你的痛苦,我正是为你而来。”
“你懂什么,”林安眼神闪烁,从齿间挤出自己最后的坚持,“‘神’是存在的!”
“你们的‘神’、东埠的‘海大王’当然存在,只不过受正式供颂的名号,是‘沉海者’才对。你不必害怕祂从沉眠中醒来,因祂是为帮助我们而来,注定苏醒,带领生命回归最初的原始之海……”
说着,卫夏取出一根浅灰铁条样的东西,递到林安手中:
“来吧,你将见到真实,届时自然明白谁是异端、谁是正确。”
林安怔怔接过,却犹豫不决。
眉眼细长的少年便凑得更近,同他低声耳语:
“我就在这儿等你醒来,我,一直期望与你同路。”
唇上一热,而后是铁锈味道的腥甜,从卫夏唇间渡来了热忱与鲜血。
林安没有反抗,默许对方抓着自己的手,将扎条刺进臂腕。
血点浮现在他的巩膜。
以一种狂热的欣喜见证这一切,邻座的少年紧紧握住林安的手,等待将他拉出那片梦海。
……
……
“是的,是我让他知晓了正确之理。”
仍沉浸在回忆中,卫夏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在我们的帮助下,林安顺利脱离了异端谬误,加入沉海秘社,成为光荣的一员。”
“我确实听他提起过,家族对异教的信仰令他无法接受,却不敢反抗,于是他才无比苦痛,”凌凛抿唇,“‘沉海兄弟会’?从未听说。我还以为林安是身为东埠人,却叛逆不信‘海大王’。”
“东埠人怎么可能不信‘海大王’,林家是本地几大家族之一,注定虔诚信仰‘海大王’。”
然而一种嫌恶厌弃紧接着在卫夏脸上浮现:
“但林安的父亲属实愚蠢,居然会被一个外国来的传教士蛊惑,不仅娶她为妻,还举家入了异端谬误,多么可笑。”
“讲讲这个‘沉海兄弟会’。”凌凛要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