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37)
结果那人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道歉——郑彬昨天回来后便帮忙安排了警局的一个房间供基金会顾问办公,今天叫两人来一趟,是为了录门禁指纹与人脸识别。
“我们可能错误估计了郑彬,这么一看他只是个性格略有瑕疵的普通人,并非凶险之辈,不必再将他列入威胁名单。”
领完钥匙,去那间办公室的路上,王久武压低了声音,对走在自己身旁的阴阑煦说道:
“如果位置合适的话,那个房间可以直接用作基金会哨站。虽然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东埠警方的监控之下,但反过来他们也是如此,机会难得,我们将来可以根据警方动态获得案件第一手资料。而且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阴阑煦没有说话,不过通常情况下他不反对就代表他也同意王久武的观点。
“那我待会儿就向基——”
青年突然止住话头,停下了脚步。
他的搭档跟着原地站住,抬头往走廊另一头望了一眼,看到有两三个人亦步亦趋地追着一个已有些上年纪的警察汇报工作。那个老警察约莫五旬,浓眉深目,两鬓秋霜却精神矍铄,落足沉稳而脚下无声,正迎面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光是那身白色警服就足以说明此人身份,摄有那张脸的照片事前更是被王久武反复记看多遍,此刻既已偶遇,褐眼的青年立刻调出谦恭微笑,主动往前几步同他攀谈:
“宋局,久仰,我是之前昼光基金会派来协助贵局侦破碑林案的——”
“王顾问是吧,我听小郑提起过,”显然宋柏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直接打断了王久武的套词,“我这边还有要紧工作,先走一步,下次再请你到我办公室喝茶。”
王久武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应承一句便退到一边让开了路。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身旁的年轻人看到宋局时躲到了自己后面,在两人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却又悄悄走到了前面。相比以往对生人的嫌恶,阴阑煦此刻的行为,更像是在借他掩护藏起身形。
害怕?还是紧张?王久武颇有些惊讶,以前他从没见过阴阑煦有这种表现。
“小同志,你等一下。”宋局的声音蓦地再次响起。
王久武立刻回身,却发现宋局想叫住的是阴阑煦。老警察目光如炬,直直地望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
“小同志,你看着很眼熟,我们在哪里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王久武清楚地看到阴阑煦僵了一下。
为避免这人平素冷淡无礼的态度顶撞宋局,他刚想帮搭档解围,灰眸的年轻人却自己开口答道:
“您认错了,我第一次来东埠。”
宋柏紧皱双眉,又盯着阴阑煦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最后才在下属的簇拥下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自始至终,阴阑煦一直背对着这个老警察,头颅低垂。
……
他不打算解释自己反常的表现。
偶遇宋局之后,阴阑煦便一直沉着张脸。虽说搭档总是这样面无表情,但王久武这次从中读出了一股阴郁,对方正沉浸在某种极度不快的情绪之中,连眼神都变得异常危险。于是尽管非常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王久武却还是理智地选择不多过问,一切等阴阑煦摆脱这种状态后再说。
谁成想,屋漏偏逢连夜雨,意外状况一个接着一个。
郑彬帮他们联系的办公室在三楼,原先是间闲置的接待室。王久武掏钥匙时发现房门只是虚掩,以为是保洁还要来收拾打扫才没落锁,一时没太在意,推门却看到一个正坐在沙发上织围巾的不速之客。
是个小女孩,看模样十岁上下,扎着两个小辫,刘海儿用发卡别起,显露五官秀气可爱,容貌未开却已足够讨人喜欢。可惜美玉微瑕,她左眼下有一块胎记,形似飘落几片花瓣,虽只是淡淡粉色,但在白皙皮肤上亦格外明显。
阴阑煦十分讨厌叽叽喳喳的聒噪小孩,脸色瞬间难看许多。
不过这个小女孩相当乖巧,见有人来便把棒针线团收进书包,并膝端坐不吵不闹。所以阴阑煦也没发难,只是阴着脸在桌后的办公椅上坐下,用椅背对着沙发。
王久武一向是两人中负责与别人交流的角色,这次也不例外。他走到女孩面前半蹲下身,柔声询问:
“小姑娘,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诶?”对方却面露不解,“我在等爸爸开完会呀?他让我在接待室等他。”
青年一愣,随即想起门口牌子尚未更换。
“这里现在是叔叔们的办公室,接待室改在一楼了。”
小女孩“啊”了一声,连忙跳下沙发背起书包,“叔叔们对不起,打扰你们工作了,我这就走。”
看她衣着整洁家教良好,身上裙鞋都比较高档,王久武猜想她家境应该不错;她父亲来警局开会还能捎上孩子,估计也是哪儿的领导——这是个机会,能多结识一个领导就能多一条人脉,没准哪天就会用到。
他在心里如此盘算,便提议道,“叔叔送你去,好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谢谢叔叔,我自己去就行,我来警局好多趟啦,不会迷路的。”
“呀,那正好,叔叔刚来警局,对这里还不熟悉,能请你顺便带我到处认认吗?”
小女孩想了想,然后朝王久武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可以哦,不过叔叔你得先在这里等等,我去处理一件事,马上回来。”
她边说边小跑出了门,不过并没走多远。
郑彬会选择将这间屋改成基金会顾问办公室,八成是因为刑侦大队一队就在它斜对面。小女孩脚下一拐来到一队门口,敲了敲门,得到允许才推门进屋,反手掩好了门。
有“等人”这么好的借口,王久武当然会好好利用。他前走几步,装作随意张望,暗中听起一队的动静。
“郑叔叔还没回来吗?”里面传出小女孩的声音。
“师父去找林队了,说有事要谈,”应该是顾怀天在回答她,“我猜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要等了。”
“那我不等了,谢谢你——这包戒烟糖我就放在他桌子上吧。郑叔叔回来后,记得告诉他是我送的,麻烦啦。”
接着小女孩就开门出来了,见王久武也在门口,便招呼他:
“我忙完啦,咱们走吧——走楼梯怎么样?我们顺路也到二楼看看。”
就这样,她带着王久武从三楼走下一楼,边走边介绍哪里哪里是谁的办公室,甚至连厕所和水房都指给他看,俨然一个警局小向导。
褐眼的青年一路应声,然后适时问道:
“小姑娘,你和一队的郑彬也很熟吗?”
“我觉得不能直接说‘我和郑叔叔很熟’,应该说是因为我爸和郑叔叔很熟,我跟着见过他几面,所以郑叔叔也认识我。”
小女孩出声纠正了他,小孩子总在奇怪的地方格外较真。
“你爸爸和郑彬很熟?你爸爸是谁呀?”
“我爸和郑叔叔有业务往来,好几回互相配合工作,所以他和郑叔叔很熟,不过也只是相比其他人来说算熟,”小女孩好像只听到了第一个问题,一直就着“熟不熟”展开回答,“我爸不擅长与别人相处,不懂变通,更不懂在不触及原则底线的情况下可以适当让步的道理,所以总会和其他人闹得很僵。郑叔叔为人坦率,懒得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所以和我爸关系还算可以。不过,哎呀,前段时间我爸也和郑叔叔因为工作上的事起矛盾了。”
她一级一级地跳下楼梯,书包拉链上挂着的几个小玩偶随之悠悠晃晃,满是童心,但她口中的话语却越来越不像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
“我作为他的女儿,不希望我爸树敌太多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所以我总会代我爸和那些跟他有争执的人道歉,这回可惜没能当面把东西交给郑叔叔——应该没什么问题,因为我还是小孩,那些大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迁怒到我头上,而且他们总会看在我这么懂事的份上慢慢消气,郑叔叔肯定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