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216)
——辉水母。
那如海雾一般笼罩暗河的辉光,那如幽魅一般飘逸溶洞的荧光,其源头,竟是无数在此沉眠的古老生灵。信仰“海大王”的东埠人,自诩为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却忘了远在猿猴双足触碰地面的久远之前,整颗星球皆陆沉于海,看似与世无争的刺胞动物才是这片汪洋的世代主宰。扬开无数短小的触须,辉水母安然地在海浪中浮沉,直至今日绵系未绝,仍在搅弄这座城市的意识与神经;而它们的祖辈,即便如今只是岩层中残剩的印痕,也未甘愿彻底沉淀为没有生命的石块。
它们的遗骸还在闪光,宛若生前。
化石近似正圆,看起来就像岩上生了一只眼。跨越了亿万年的时光,洞壁上正睁开无数“眼睛”,凝视着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一只手犹豫着抬起。
恐怕是被那些石质“眼睛”中闪烁的异光引诱,方才出声示警的使徒无意识地伸手过去,似是想要触摸辉水母留在岩层与时光里的遗迹。
浅灰辉光勾勒下的这一只只“眼睛”,都像极了他噩梦深处那积着雨翳般的灰色眸眼。
他的手腕立刻被之前提灯的人擒住。
“王顾问!”
……
几十分钟前。
“去找‘灰新娘’?”
贯山屏的想法刚出口,即刻遭到青年反对:
“这难道不是与咱们尽快离开地下的初衷相悖,越走越深?”
对方并未着急作出解释,先斜目看向一旁蜷缩在地的使徒。不必他开口,王久武已经走了过去,施力掐住灰眼珠的颈脉。
“但我还是觉得其中有诈,”弄晕使徒后,王久武再度重复自己的担忧,“贯检,在辉公馆时您应该也看出来了,那个所谓的‘灰新娘’只是个傀儡,没有实权,更不像是什么精神领袖,怎能‘决定谁可以离开’?”
“我知道。”
长叹一声,一贯深思熟虑的检察官,这次却没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不是吗?”
见青年闻言蹙眉愈深,男人略作停顿,忽然说道:
“就我个人而言,还有一个想去找‘灰新娘’的原因。”
下一秒,他捉起王久武的手,开始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在王久武手掌胡乱滑动起来。
青年掌心被微凉的指尖搔得发烫,下意识想抽手闪躲,却接着被男人拽了回去。他先是不解,但很快,基金会顾问敏锐地察觉到贯山屏指尖那看似毫无规律的滑动中,竟有几下横平竖直,力道明显重于其它曲线弯折。
试着在心底将这些笔画组合,待贯山屏的写画重复到第三次时,王久武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您在写,‘救我’?”
“那个姑娘很聪明。”贯山屏如此回复。
——混血儿舞会上,被困于步辇的“灰新娘”执起亚历山德罗先生的手,用这种方法,将求救的讯号藏进杂乱交错的血痕。检察官先是错愕,随后郑重颔首,不忘仔细搓抹自己手心的痕迹。
王久武眨眼,明白了贯山屏当时这些动作的背后含义。
“算算日子,明天就是大鱼节,”检察官沉声说道,“也就是东埠传说中,海母娘娘被嫁给海大王的日子。”
联想到伴娘的遭遇,王久武跟着声音一沉,“那个女孩也会被杀死献祭。”
贯山屏看着他的眼睛,“我想救她。”
那双匆匆瞥到的粉色眼瞳何尝不是在青年心头也凿下了一道伤痕……但贸然深入的行为实在过于冲动冒险。基金会顾问垂首看向腕表,过了好几秒,才重又抬起头来。
他本想建议还是先尽快离开地下,准备齐全后再回来援救“灰新娘”。但贯山屏这次没有给他开口反对的机会,已经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不过,我注意到一个细节。”
像是随口补充,又像是有意为之,俊美的男人突然提起了毫不相干的话题,“不知是不是从小被沉海秘社囚养,那个女孩文化水平不高,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她居然写错了一个。”
王久武心中一颤。
攥拳压住开始发抖的指尖,青年假装语气随意地问了一句:
“写错字?这还能怎么错……难道能把‘我’写成‘找’?”
贯山屏还是注意到了他神色悄起变化,反问“你怎么知道?”
——阴暗的偏屋中,虽然褐眼的少年手把手教过多遍,他的妹妹还是每次都会漏掉左上角的短撇。
“……”
“……”
“这太危险了,”王久武故作镇定,“请您在此等候,我去救那个女孩,回来同您会合。”
“不,”检察官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和你一起。”
“……好吧。”
别开目光,王久武俯身从地上撮起石灰涂白自己的脸,并教贯山屏用同样的方法仔细盖住唇色。而后他走到昏迷的灰眼珠旁,解下了捆缚他双手的罩袍。
“这人只讲了个大概,如果想要进一步行动,我们需要更全面的计划,提前筹备。”
扫了眼男人身上仅着的贴身衣物,青年顿了一下,“不过,首先得找机会再伏击一个使徒,给您弄套衣服。”
“你不反对了?”贯山屏看到他穿上罩袍。
“您答应过要救她不是吗?”
基金会顾问习惯性笑了笑,避开了他的疑问。
“王顾问——”
……
……
“王顾问!”
为首者低呵,声音清朗,并不嘶哑。
“……谢谢。”
被从摄魂般的迷离中唤醒,王久武喉间滚过一声,不着痕迹地从贯山屏掌中抽回手腕,终是没有多言。身旁的男人因此侧过了脸望向他,如此近的距离,青年能感知到这人的鼻息正落在自己脸颊——贯山屏呼吸短促,似是有些紧张。
“看这些荧光,”不着边际地说话,检察官应该是想继续和他攀谈,“我想,辉公馆一直宣扬的特殊建材,大概就是开发溶洞采出的角料。这也是辉公馆作为沉海秘社据点的一条佐证。”
“这不重要。贯检,不要分心,眼下您集中注意力比较好,闭上眼睛,清空思绪,前方说不定有场硬仗。”
王久武打断了贯山屏的话,自己也选择闭目养神。
可在他脑内飞掠而过的,除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之外,也有贯山屏先前无意间暴露的疯狂笑意。
只不过,他现在没有多余心力疑思身旁男人的真实身份。
而这个与贯山屏共有一张脸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却再没有发出声响。
两人二度陷入紧绷的沉默。
直至洞顶陡然变高,褐眼的青年终于长长呼出口气,作出提醒:
“到了。”
弥散的光雾抵不过汹涌的黑暗,才脱离折磨意志的辉光,便沉入地底的深夜——这就是灰眼珠提到的地方。
“幸礼所”。
这就是敬拜海洋的使徒在惊惧中仍不忘称颂的,伟大婚礼前荣光的新娘梳洗之处。
幸礼所古老而神秘。
溶洞广阔,形如华厅,钟乳悬梁,石柱辟水,多条暗河汇入其中,颇像鲜血自蔓生的无数血管涌进心脏。洞中积水不知浅深,泛着海水独有的细小泡沫,腥咸可闻。但,与所谓的“伟大婚礼”不相称的是,幸礼所无有多少装饰,阔落空旷,只在正中筑有一方没于水下的石台。石台灰白方正,四角灯台出水,却至此时亦不见点烛。除此以外,石台物具寥寥,空置一张石床。
没有守卫。石床之上,孤零零一个人影。
她身形消瘦,却着一袭厚重华裙,层层叠叠的灰纱如鱼尾般拖下,耷落石台。
——“灰新娘”。
无底深潭漾波,浸湿她的裙摆;洞中钟乳垂泪,滴水在她头顶。倚靠着冰冷溶岩雕成的床栏,灰新娘双眸紧闭,及腰的白色长发湿漉漉披散,好似雪落一身,望之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