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210)
年轻警察脑子很快,刚答完便反应过来,“嗯……贯检,听您的意思,莫非那两个人来过辉公馆?这事我们队长知道吗?”
话至嘴边,贯山屏愣是给咽了回去,生硬改口:
“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面对小亓投来的疑惑目光,检察官佯装不适,重新躺回床上,还特意交代他暂时不要把自己醒来的事告诉郑彬。作出一副需要闭目养神的样子,贯山屏抬手挡在自己眼前,实则开始专心整理自己的思绪——
显而易见,雷娅和“灰新娘”,还有一大群使徒,一定去了某处。
虽然不知专案组是在何时赶至,但贯山屏猜想应该是与那帮人先后撤进内馆的时间相差无几,再加上辉公馆只有一个院门出口,按理说,如果有人离开公馆,守在院外的专案组绝对会有所发现。但听小亓的意思,郑彬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沉海秘社这几名重要人物进过舞厅……
在专案组布控前,那帮异教徒就已在内馆等候舞会开场?
有可能,辉公馆反常地闭门歇业,或许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直到现在,雷娅和“灰新娘”她们仍躲藏于辉公馆某处?
不可能,人数太多,此外郑彬也会下令细致搜查整个地方。
——她们肯定已经从辉公馆撤离,并且没有惊动专案组。
以此作为思路开端,贯山屏接着在脑海中推演,找寻起能解释这一矛盾的答案。
他先是快速回忆了一遍舞会的情形,可惜暂无收获,便遵循以往经验顺着时间回溯,重新梳理自己掌握的信息。这个过程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回忆到昨日与孙跃华的密谈时,检察官心念一动,想起那个男人曾说过一句:
“不知是在何时,包厢中竟凭空多出了两个人。”
自然,人不可能凭空出现;同样,人也不可能凭空消失。
这一瞬间,贯山屏想到了,起码存在一样东西,既可以解答她们为何可以悄无声息来到水母厅,也可以解答她们为何能绕过院外的专案组从公馆撤离。
暗道。
既然舞厅都是为那诡怪仪式特殊设计建造,辉公馆中另外修有暗道一事,也不足为奇。
暗道——管道。
由职业病而来的强迫性思维,令检察官无法满足于只寻到这么一个简单的答案。几乎是某种条件反射,他下意识就用词汇联想的方式拓宽思路,竟因此额外解答出另一个让他耿耿于怀的疑问:
“穿过舞厅的那道阔宽水流,究竟来自何处?”
彼时贯山屏猜测是馆方提前拉来成吨海水,储蓄在内馆水池之中。现在,他又找到了一个新的解释,即是经由管道引水。
不过,修建如此一条自东埠湾至浒邳区、几乎横跨整座城市东南部的管道,这样大的工程量,外界不可能毫无察觉。
偷改现有的水利设施?
未曾听闻东埠有过南引海水的政府工程。
在心里对自己摇头,检察官准备推翻这个猜测。
然而,强迫性思维导致他无法停止推演与联想。
管道——河道——暗河……?
就像是刹车失灵之后的狂飙,奔逸思考引起的头痛呼啸而来,贯山屏苦闷地睁开眼睛,开始用力揉按太阳穴。
“贯检?”守在床边的年轻警察看出他身体不适,连忙凑了过来,“您没事吧?我去叫医生?”
“发虚汗而已。”
检察官搪塞过小亓的询问,同时抬手轻轻将人推远。
他然后就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太礼貌,立即收手,但小亓脸上还是因此闪过一丝尴尬。
于是为了缓解气氛,贯山屏思索几秒,问出一句:
“亓警官,在不人工修建水利工程的前提下,如何从东埠湾将海水引运到浒邳区?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小亓虽然疑惑他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但还是很快给出回答,“罐车。”
这恰好也是贯山屏一开始的猜测,“还有别的方法吗?”
床边的年轻警察挠了挠下巴,又挠了挠额头。
就在贯山屏以为这人再给不出解答的时候,小亓忽然向他确认:
“您的限制条件是‘人工修建’,对吗?”
“对。”
贯山屏闻言蹙眉,似乎隐隐看到了一点星光。
“那在东埠,还有一个办法引运海水,甚至都不需要我多做什么。”
一队目前最聪明的年轻警察说着摊开手掌:
“溶洞,您知道的吧?东埠有溶洞来着。”
——溶洞。
于东埠地下纵横交错,天然的管道现成可用。潮起潮落,不可见的黑暗地下,海水奔涌在欲都底部。
检察官脑中豁然开朗。
他不由大胆猜测,或许沉海秘社教众撤离所用的“暗道”,其实也无需额外修建。
引水,撤离,若是已经开发利用到如此地步,那么在未开发的溶洞群中再设造些藏匿地点,似乎亦是顺理成章的动作——考虑到沉海秘社这么多年行踪隐秘,没准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地下活动”。
溶洞——眼洞。
贯山屏又联想到了无相使徒脸上笔尖大小的视孔。在此之前,他从未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倘若只为了抹除他们的面部特征,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便已足够,何必多此一举实施缝合眼皮的手术?现在一想,过分依赖视觉的人类在黑暗中容易迷失恐慌,此举大概是为了令无相使徒在不至于丧失全部视力的前提下,如洞穴生物般适应在幽暗的环境中活动。
诸多佐证,皆通往东埠地下深处。
“亓警官,”贯山屏又询问道,“你知道哪里有开放的溶洞洞口吗?”
“嗯?我猜在鱼岭林区会有吧。”
两方都是聪明人,用不着小亓多作解释,贯山屏也已想明他作此猜测的缘由。
鱼岭林区的大雾。
几年前贯山屏在鱼岭跟案时曾误入雾中,那浓厚湿冷的雾气至今令他印象深刻。他为此专门探听过鱼岭浓雾的起源,最后竟是从海洋局的某位同志口中得到了解释:“那其实是海雾,小一点儿的海雾。”东埠附近有暖流经过,冷热对冲,冬天东埠湾附近时常飘起海雾,为冷平流雾、冰面辐射雾和岸滨雾的混合雾型,势发凶猛、区域广阔,极端情形下甚至可致渔船困冻海中;海洋局的同志告诉他,鱼岭林区的大雾与东埠湾海雾特征一致,所以本地人一般认为是海风将雾吹到了岭中。
但那个距离,离岸海风根本无法深入。
哽在心中多年的疑惑,此刻也获得了解答:由海边的海蚀溶洞,经与之连通的溶洞群,那片海雾恐怕正是如此一路扑袭至鱼岭;尽管因距离遥远而威势削弱,它依然化作了岭中苍白而致命的怪兽。
思维与神经为之兴奋,颤栗无法抑制。
检察官用力攥紧被角,暗自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
支开小亓的过程,贯山屏没有细讲,只提到离开戒毒医院后,他在一家仍在营业的户外用品店匆匆采购齐装备,换下衣服,家也未回便赶来鱼岭。
在林区边缘,贯山屏果然找到了一个露天的洞口。
于迷宫般的地下行走,期间多次遭遇巡逻的无相使徒,诸多经历进一步佐证了他的猜测;而在这个溶洞看到油画与祭品时,检察官更加确信自己找对了方向——欲都黑暗的地底深处,有大批沉海秘社信徒在秘密活动。
说着,贯山屏又用手电照了下洞壁挂着的那幅油画:
“这幅画有问题,凑近观察后会引发幻觉。画框上刻着一句话,翻译过来可简称为‘汝梦’,估计这幅画是异教仪式蛊惑信徒所用。我猜是颜料中掺有某种挥发性物质,因为我当时离得较远,可能吸入不多,所以走远之后才发作。”
听到这里时,褐眼的青年低头看向自己的拇指。先前那被另一幅油画金属尖角扎破的位置,伤口边缘已隐隐泛起青色。
他沉默地再次用力按压伤口挤出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