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229)
有人想救他上来。
好不容易有了着力的东西,本能驱使王久武一圈一圈将布条缠上手腕肩臂,哪怕皮肉都快因摩擦与拉拽撕裂开去。自然,暗河哪肯轻易放过他,席卷咆哮,欲向深渊敬献他的身体。青年数次沉下河底没顶,也数次撞向岩壁昏迷……万幸,最终抛扔布条的那群人把王久武拉上了岸,赢得了与暗河的角力。
至于他们究竟有多少人,王久武根本无力分辨。
他只模糊感觉到,自己接着被安置在一个陌生的膝盖,有一双手不停拍打起他的后背。苦涩的味道随之自肺胃碾过喉管,他开始呕吐,吐得如此厉害,河水争相从他口鼻逃出,错乱的踩踏令每次换气都附带剧烈的疼痛。太痛了,王久武甚至觉得自己呕出的不只是水,恐怕还有几件内脏,他多希望自己被拽上来时依然昏迷……但,与方才的溺水相比,此刻的窒息简直不值一提。
控水之后,王久武被放回铺了几件衣服的岩地。
他的周围站起一圈人墙。
想看清这些人是不是赶来支援的警察,但王久武的眼前蒙着一层未消的迷离水光。这些人开始脱掉他身上仅剩的单薄衣裤。他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有意识,能自主呼吸。”
褐眼的青年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准备按在他心口的一双手掌收了回去。
空气涌入口鼻,肺部鼓动,他确实渐渐可以自行呼吸。然而,比起闭气,此刻更可怖的是足以阻断神经的麻痹。疼痛不祥地远去,晕眩飘然间浮起,王久武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失温。”那个沙哑的声音又报道。
有几个人形物体跟着贴了过来。
也可能那就是人体。他们干燥而温暖,权当是将各自皮肉拢作一方厚毯,覆盖了褐眼的青年。
然而,他们带来的温度仅能停留在表面,无法驱散快要潜入骨髓的酷寒。
寒冷是一把尖锐的刀,正刺进王久武身体深处缓慢地搅;等它向上慢慢移动至心脏,他便难逃死神的魔掌。
冷,好冷。
眼泪自王久武眼角滑落,这点儿微弱的热量都能将他冰冷的皮肤灼伤。“苏、苏麻……”褐眼的青年恍惚地哭泣,“对不起……”
一片黑影在他眼前罩了下来。
像是检察官那双墨黑的眼瞳……不,像是死神那件漆黑的袍衣。
但其实,是有人用力挤开其他贴着王久武身体的人,四肢并用爬了上来。
感觉到身上覆加的重量,青年茫然望着身上的男人。他记不清是否在哪里曾见过这张肿胀变形的脸,只呆呆地看这人抬起手中握着的匕首,锋利刃尖寒光闪闪。
这把匕首接着移到了他眼前。
王久武没有感到恐惧,只期望这人给他一个痛快的时候,下手能利落点儿。
他闭上眼。
男人挥刀。
下一秒,这把匕首刺进男人喉间。
赤猩喷溅青年一脸,伏在他身上的男人倒了下来,颈前的伤口正贴近王久武嘴唇,腥甜味道漫开在他齿间。
浓重,黏稠——温热。生命。
褐眼的青年开始吸吮。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也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哪怕日后想起时就会尖叫就会呕吐,他还是大口喝了起来。温热的液体由唇舌灌下胃肠,可憎的暖意在深处膨开,方才动弹不得的四肢,渐渐又有了知觉。
抬臂紧紧钳住身上的男人,即便对方完全没有挣扎。
活下来。
青年的嘴唇完全覆上男人的伤口。
我要活下来。
……
……
王久武撑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他的体温正在恢复,而分给他生命的男人则倒在一边,逐渐失了温度。
人群继续围着他,却一改方才温和的态度。十几只手伸来压着他的脖颈、抓住他的头发,逼他朝一个方向低下头颅。
但青年硬是梗着脖子,抬眼直直看向他们不准自己直视的人物。
——有一刹那,他几乎脱口而出“苏麻?”,误以为是妹妹离开自己的怀抱后,又被架上打造成步辇的华丽牢笼。
那一头垂至腰际的长发,那一身如月苍白的肌肤。
灰色的新娘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
“你……”王久武哑然。
他震惊地看着,那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年轻人,此刻高坐在步辇之上,栖于一条婚纱式样的浅灰裙装。
真正的灰新娘,不必佩戴灰纱藏起面容,年轻人脸上醒目地点画着瑰丽的花纹,赭色的海娜更向下从颈部锁骨蔓至双臂指尖,似吸饱了血的花藤一样。像头顶落了只张开骨翼的恶魔,也像自发间生出了纠若枝桠的鹿角,他戴着一顶巨大的珊瑚冠;相比之下,苏麻的那顶只能称作精致的发饰,他所戴的才是浅海的王冕,难以想象这具纤细孱弱的身体是如何支撑得住。就这样,以一种傲慢的慵懒,苍白的年轻人倚靠着步辇的软座,低眸冷冷回望着褐眼的青年。
灰色之王。
王久武记起了异教徒们喃喃的名号。
——他是从黑暗森林中信步踱出的雄鹿,皮毛闪耀着罪恶却华美的光泽。
灰色之王。
王久武怔怔望着全然陌生的年轻人。
——他怎能再属于文明的世界,这人形的浅灰深根地底,化进长夜万古。
基金会顾问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昔日的搭档。
不过,当他下意识把脸上的余血也擦进口中的时候,青年瞥见灰色之王有一瞬露出了一种可谓欢悦的神色。
但那人旋即恢复面无表情,轻轻抬了下右手食指指尖。
傀儡仆役们松开了王久武。
那个短发的护士从步辇边闪出,捧来一身衣物。这些衣服曾属于某个医生,白色的衬衫与大褂上遍布已成棕黑的血污。
“安德里欧——安德里欧·戈尔德玛赫。”
在仆役们七手八脚给自己套上衣裤、包扎伤口的时候,王久武喊出在画像背面看到的名字。
“不准这么叫我,”灰色之王脸色一变,“你不该知道这个名字。”
“那叫你什么,‘阴阑煦’吗?”
青年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语气中隐含的挑衅。“死”过一次后,他突然就觉得再没有什么值得忌惮与惊恐。不过,当意识到灰色之王并没有否认这个假名的时候,他还是笑了一笑,仿佛在这群魔乱舞的黑暗地底又抓住了一缕熟悉的感觉。
那苦笑刺痛了步辇上的年轻人,他不再看他,收回目光:
“你走吧。”
浅灰微焰应声近来。
一个傀儡仆役提着提灯,走到王久武身前。王久武睨眼,看到这人眼下彻底凝固的血柱,只觉得自己正在打量一具尸体。
仅仅时隔一日,受阴阑煦控制的这些人便愈发枯槁,在辉公馆包厢中的他们还是木偶般的人,现在的他们则更像是人样的木偶。竖在王久武眼前的这具身体中似乎不再有生命存在,那涣散的瞳中无有一星光彩,魂落深海。
救不回来了。基金会顾问悲哀想道。
肢体被某种力量牵引,仆役举起手中的提灯,僵硬地示意王久武跟上自己。
王久武没动,转脸对着他的主人问,“你呢?”
阴阑煦没有回答,不过他身上新娘的装束即是解答。
“‘伟大婚礼’?我也要去。”
青年平静地要求,自然得就像以往向搭档提议两人下一个目的地。
“是为了那个姓贯的检察官,对吧。”
王久武并不惊讶阴阑煦知晓在这地底发生过的一切,仅因为他接下来的话微微皱眉。
“你难道看不出他和江河清的关系?为何还要执着于他。”
在褐眼的青年作答之前,苍白的年轻人就面露嫌恶,摆手呵止了他。
见此情景,王久武站起身,缓步走到仆役面前。
“你走吧。”阴阑煦再次重复。
——青年手中寒光一闪,仆役颈边爆开血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