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172)
从法律文件上来说,这个青年确乎已经死了。
连同姓名与过去,他被烧死在了那场大火;从灰烬中走出的,只有昼光基金会的595。
——因为听过太多次,江河清的回忆比韩恒宇的讲述结束得更快。
“江先生,你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兴趣?”男人颇有些失望地皱起了眉。
法外恶徒眼皮低耷,如同刚听完一个无聊的故事。事实也确实如此。
“我当然没兴趣,王久武过去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现在他基金会顾问的身份才有价值。”
调用最后一点儿精神来讥讽,江河清嗤笑,“不仅是他,无论是谁,我只关心那人是否有可供我利用的‘身份’,谁管他外皮剖开之后是人是鬼。”
青年言有所指,但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还是没能听出话外之意。
恼这醉鬼无趣,百无聊赖之下,江河清补充道,“另外,你叭叭叭叭说了这么多,就没觉得少了什么?”
“什么?”
“录影带结尾那块儿,昼光基金会邀请他加入时开出的条件,‘苏麻’。从头到尾就没听你提起过一句,你讲故事的水平就和你的酒量一样‘感人’。”
“这么说江先生也看过那盘录像带,”韩恒宇语气中并无惊异,“‘苏麻’,不错,我是漏了这一点,因为没有调查清楚。我的人查到现在,只打听到那是当地一种白花的俗称。”
“所以说城里长大的人就是不行,不肯深入田野、踩踩那片脏泥,”江河清摆了摆手,“‘苏麻’,野山坡上生长的小花——他那有白化病的妹妹。”
清了清嗓,江河清开始叙说故事的真相;于他清朗的嗓音中,这苍白的碎片复归原处,等待拼凑回完整的拼图。
作者有话说:
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132章 苏麻
苏麻,野山坡上生长的小白花,本是无愁无忧的自然生灵,却因并非温室栽培的名株殊兰,竟成了人人轻贱的杂草。虫豸啃咬它的叶,蹄畜刨食它的根,就连随便哪个过路的人,也能来踩上一脚。
而野山坡下的边村里,也有一个同样遭人践踩的如白花般的姑娘。
轻易会被晒伤的肌肤,缺失黑色素的眼瞳,棍五儿的女儿落生时就带着病,即便后来被老爹养在了偏屋,一个无姓无名、不能出门的人,和鸡窝畜棚里的牲口并无什么两样。命运落在女儿身上,未见呵护慈爱,悉数化作毒打与谩骂。只幸好,她还有一个爱她的哥哥,会一次次顶着拳打脚踢将她护在身下。
然而她也清楚,哥哥不可能永远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旁。和她不一样,哥哥生来机敏强壮,总有一天能走出这片大山,洗掉这身贫瘠落后的土黄。
只是她没想到,分别的时刻会来得如此之早。
岁月匆忙,几乎是眨眼之间,棍五儿的大儿子就已十八成人,小女儿也有十五岁了。
儿子离家入伍的这一天,村里的人纷纷撂下农具来凑个喜庆热闹。在邻人们的围观下,儿子被送别声裹挟着走到村口,仍然依依不舍地步步回望。是了,这片穷山恶水并不值得留恋,但儿子就是放心不下,脑子里都是阴暗偏屋中透过窗缝向他张望的那双盈盈泪瞳。今天一大早,棍五儿就催着赶着叫他马上出发,生怕误了唯一一班去县城的公交;儿子甚至没来得及和妹妹道别,便被推出院门,搭上了单薄的行囊。
忽然,于他视野尽头,从家的方向,自一片长不出庄稼的土黄中,闪出一抹柔细的白色。
生平第一次,女儿在大白天跑出偏屋,顶着烈日,赤着双足,一路跑到了村口。
“你怎么出来了,”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会害病的,快回家吧。”
重重地喘着粗气,少女说不出话,只能伸手牵住哥哥的衣角,一双病眸泪水潸潸,如两汪冒着苦水的泉眼。在炙得人发痛的日头下,她苍白的肌肤上泛起大片不妙的红晕,汗水涔涔湿透褴褛衣衫,纤弱的身形简直像一痕霜雪,很快就要在阳光下融化。
偏在这个时候,老旧的公交碾来尘土,慢悠悠开到了村口。
“苏麻,”儿子的喉结上下滚动,唤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哥哥要走了……你回家吧。”
女儿只是摇头,依然牵着他的衣角。
公交司机不耐烦地摁响喇叭。
“丢脸的东西,快回去!”
棍五儿张口便骂,上来就要硬掰开女儿的手指,却被儿子一伸胳膊挡去了半臂远的地方。身形已比佝偻的老爹高大许多,初长成的青年投下影子,为妹妹遮去了毒辣的阳光。
“苏麻,听话,回家去吧。”
儿子轻轻将妹妹的手从自己衣上摘下。
“就两年,就等两年,等哥哥有了本事,一定回来带你离开这里。”
用身上这件干净衣服的袖子揩去少女的眼泪,他真的很想用力抱抱自己的妹妹。
但儿子最后只虚揽了一下她的肩背,便拎起行囊,踏上了离家的车途。车门在儿子身后关闭,挡住了女儿泪流满面的无声哭颜。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送别,是自己见妹妹的最后一面。
他更不知道,这次送别,亦是带给妹妹更多苦难的祸端。
两年后,儿子退伍返乡,怀里揣着买给妹妹的衣服,满心欢喜地赶回了家。
但少女曾经栖身的偏屋中只有一堆杂物,到处找不见妹妹的影踪。
“苏麻呢,”他疑惑地问自己老爹,“你不会让她去下地了吧?”
棍五儿啐了一声。
——纯白的花瓣簇拥着粉色的心蕊,遗传自母亲的容貌是如此清秀,少女是这边村中等待绽放的一朵白花,不幸开在了错误的地方。
不是每朵花都能得到珍惜与呵护,隔壁住的老姜头,便常趁棍五儿和儿子白天出门的时候,翻过两户间那堵低矮的墙头,用一双脏手污折这未开的琼苞。期间儿子有几回察觉到异样,但女儿每次都藏起沾血的褥子,谎称月事骗他放下心防。
因为棍五儿不准她声张。
养这女儿不为其它,棍五儿只是等着用她换个亲家封好的红包,而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才能开更高的价。照理说单凭这点,棍五儿就不该和老姜头善罢甘休,无奈姜家族里有几口男丁,棍五儿哪敢和村里大户呛声,只能把火撒在女儿身上。少女的头次哭诉只换来一顿毒打,棍五儿边打边骂家丑不可外扬,喝令她管好嘴巴。
难道是她想遭此欺凌吗?
但棍五儿还是把之前的、后来的、一切的过错归咎于她。
她所做的最大一件“错事”,就是在那一天跑出家门,送别自己的兄长。
一直静默开在阴暗之处的白花,初次现身于日光之下,更多不怀好意的目光便盯上了她。
有一天,棍五儿早早从地里回来,正撞见村里几户老光棍晃悠悠走出自家偏屋,用扫帚苗剔着牙。这他能干吗,当时就拉住为首的人,说小女儿还没出门子,好歹得给点儿补偿。结果那几个老光棍耍起无赖,不仅没给钱,反过来更把他打了一顿,甚至顺手拿走了家中刚收成的粮。
自这之后,棍五儿就不下地了,天天在家守着女儿。
但他管得了女儿却管不了别人,随便是谁喝俩酒吹个牛,女儿被轮流糟蹋的事就再也捂不下。在这落后闭塞的边村,只有脏事传得比风都迅速,很快,就连跟拉皮条没什么两样的下九流媒婆,也有脸面嫌弃少女臭烂拿不出手。
女儿嫁不出去,岂不是白养活了?
棍五儿气得直跺脚,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又找上了他的“老熟人”。
时隔多年,在一个阴天,当初把姑娘领进大山的那个走商领走了她的女儿,就此不知去向。
棍五儿只恨拿到的钱太少,不过转念一想,少一张吃饭的嘴也好。
“个赔钱货。”
同儿子说完之后,棍五儿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儿子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