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188)
“是绑架凌教授的那些人。”王久武小声说道。
“辉公馆果然是沉海秘社的据点。”贯山屏微微蹙眉。
“‘无相使徒’,是这个名字吧?”青年继续同检察官低声交谈,“真不理解沉海秘社为何偏要把他们搞成这副模样,明明如此畸形恐怖的脸更不利于开展行动。”
身旁的男人沉默数秒,突然回了一句:
“为了让他们保持忠诚。”
王久武不解地发出一声气音。
四周的黑暗遮掩了贯山屏眸中复燃的暗焰,他用客观平静的语气,分析起残酷的原因:
“从冒险绑架凌教授一事可以看出,这些人是最低阶的仆役,从事最累最危险的‘工作’。我想,之所以要抹去他们的面目,一是为了切断他们与外界及过往的联系,令他们从此别无去处,只得效忠于沉海秘社;二是除却‘无相使徒’可与他人辨别的特征,令他们渐渐失去自我,最终甘愿成为一件‘工具’。此外,既然互相不分面目,那么他们彼此之间也就不会对某个同伙产生更为亲近的感情,如此一来,即便有人因任务失败或被灭口而死去,也不会有谁推人及己心生畏惧。”
“一件趁手又可以随意丢弃的工具”,检察官以这个评价作结。
由贯山屏这句话,基金会顾问先是想到了刚在包厢中见到的傀儡仆役。
但那些人似是受“落海”影响所致,与“无相使徒”的情况并不相同。
然而“无相使徒”的遭遇又是如此熟悉,仿佛在何处见过境况类近的人群。
——王久武很快意识到,正是他自己。
是的,他是没有顶着秃裸畸形的面貌,但他的五官同样被手术刀割裂改造。抛弃姓名、抹去过往,身上被烙下595这个代号,小腹被刺上深灰的徽标。灵魂与肉体俱出卖给昼光基金会,他哪里还有别的去处,注定只能活动于不可见光之处,直至死亡。
青年眼神一黯。
“你怎么了?”
察觉到他的异样,检察官悄声问了一句。
“没,我没事,”王久武微微苦笑,摇了摇头,“不必担心我,先生,请您保持警惕。”
他话音未落,于漆红大门之外,烟霭中隐隐现出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是一乘步辇,由六个赤裸上身的健壮使徒肩扛。
步辇之上,一个女孩身着华贵长裙,秀丽端庄。
作者有话说:
榜单任务完成!
润色了下词句!
第143章 她
——她就像一只困在茧中的蝴蝶。
从头至脚,一层厚纱将女孩完全笼罩,藏起了她纤细的身形与清丽的样貌。虽然步辇上的女孩面目依稀难辨,但自望向她的第一眼起,贯山屏与王久武便直觉确定,她即是沉海秘社那位“灰色的新娘”。
不过,诚如孙跃华所言,“白新娘”的称呼或许更适合她。一头长发纯白及腰,其间不见一缕杂色,宛如初雪凝落在女孩身上;女孩的肌肤苍白出奇,白到吓人,白得若以白瓷作比,那能烧出此等成色的窑炉,定也是玉砌乳釉、烧月炼霜。
能让女孩与“灰色”扯上关系的,大概只有一身华丽的衣装。
发冠缀饰的珊瑚枝藻灰白,将厚纱撑出了怪异的形状,令她看起来确乎就像一只在茧中挣扎的蝴蝶。但这比喻有一分不恰当,因为海中没有蝴蝶,蝴蝶亦不会翩飞于浪花——是啊,浪花,那一袭缀满水晶碎钻的长裙,裙摆几乎垂至地面,层层叠叠华美无双,浅浅灰色恰如阴翳日光下的无声海潮,着实像拍溅于岸的波浪。比起某位将道道海浪穿于身上的不知名女神,女孩更像是从深海游来的一尾人鱼,仅有上半身从海沫中升起,飘摇地浮出海面。很难不猜测,那长长的裙摆正是为了隐藏一条鱼尾才会如此厚重,毕竟,女孩是献于大海的新娘。
因乐队撤走而陷入沉寂的舞厅,在灰新娘的步辇到来之后,帷幕间终于再度有声音盘旋回响。
围站一圈的侍者拉起了手,垂首吟念;灰袍之人则高举起掌中的玻璃缸,大声诵唱。尽管众人的发音冷硬冗长,那颇具节奏的韵律仍然揭示了真相,不错,他们所吟诵的,正是一首回环反复的赞美诗歌:
【祂自星辰降临深海,
你由波涛送往陆泮;
天命所归,你作祂的新娘,
爱与欢愉伴你身旁!
祂的慈念经你口诉,
祂的盛怒由你口呼;
众望所至,你作祂的新娘,
灰色之王永受荣光!】
宾客队伍之中,贯山屏压低了声音,同步为王久武翻译出赞美诗的内容。
他平静的嗓音被狂乱的声浪裹挟,逐字逐句,令理性与狂热在青年耳中碰撞。
“灰色之王!荣光的新娘!灰色之王!毒与蜜的新娘!”
此起彼伏的颂唱,步辇摇荡,恰如一艘画舫乘着声浪,飘然驶向宾客站成的队伍。
不知是按姓名还是按年龄排序,那个与王久武共舞一曲的小姑娘,正显眼地站在面南队伍的第一位。玫瑰色的红潮淹没了她白皙的肌肤,小姑娘望着灰新娘的双眸闪闪发亮,神情兴奋,目光歆羡。“选我,选我”,王久武看到她唇形翕动,无意识地念叨祈祷。
小姑娘甚至悄悄踮起脚尖,为的只是让自己的身姿显得更加挺拔高挑。
然而步辇还是径直从她面前经过,毫不留情,没有分秒停驻。
失落如霹雳击中了小姑娘,她重重跪了下来,将未被垂青的可爱五官埋于地板之上。
随后,更多落选的人也跪了下来,同样羞愧地藏起了自己的脸。
而灰新娘依然端坐于步辇之上。
她几无动作,仅是偶尔侧目,淡淡瞥向两侧诸多混血的容貌,冷漠面对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多年以来,她已习惯于沐浴众人的注视,却从不给予信徒任何回应;此时此刻,她所思所想,也只有这帮人速速跪地俯首,停止向自己投来那些或是浸透狂喜、或是隐有嫉妒、或是饱含羡慕的目光。
忽然。
如阳光穿越了冰层,灰新娘已经麻木的心灵,忽然感知到有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一道夹杂着关切与担忧的目光。
——贯山屏正抬首望向步辇上端坐的女孩。
他的确时常奔走于一线侦查的现场,但总归没有一线执行任务的经验,纵然外表完美地套着亚历山德罗先生的皮壳,却还是难免疏忽,无意识暴露出自己那颗属于检察官的心脏。他在想,虽然看不清身形相貌,但结合孙跃华的描述推算年龄,这个女孩如此年轻,为何会深囿异教?
检察官忆起了自己曾提审过的几个女犯,她们之中,有不少女孩是受拐受骗才步上邪道。
心生惋惜与同情,贯山屏望着步辇上的灰新娘,眼里看到的只是另一个误入歧途的姑娘。她应该过正常的生活、有光明的未来,检察官默默思忖,无论如何,绝不该是被人架在肩上游行、似木偶泥胎一样。
——灰新娘蓦地有了动作。
她抬起手掌。
六名无相使徒身形一震,步辇立刻疾行过剩余未经挑选的宾客,一路直奔队伍末尾,正正停在了贯山屏面前。
低低挑撩开厚纱的一角,灰新娘伸出一只玉手,微勾指尖,示意男人上前。
贯山屏抿唇藏起了惊愕的神情,下意识向身旁的青年看去一眼,旋即稳定心神,顺她心意,走近步辇。
见他如愿近前,那只如月光凝成的手短暂地收了回去,重归厚纱结成的茧,没入女孩樱唇后的两排贝齿之间。待它再从纱下伸出时,已有鲜红液体汩汩,滴落纤长的指尖。缄口不言,灰新娘默默抬指,将自己的血细细涂在了贯山屏唇上,这抹艳丽,瞬间点亮了男人俊美的容颜。
“歃血之仪——礼成!”
摄灯人苍老的女声如此呼告。
霎时间,除了手拉手围站一圈的侍者与依旧伏地埋首的宾客,舞厅里的一切生命都开始向检察官靠拢。摄灯人与灰袍的无相使徒紧紧簇拥着贯山屏,甚至连那浅灰的荧荧光芒,此刻也萦绕于他周边,迟迟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