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162)
没有回音。
半低着头,男人偷偷抬眼,望向那道瘦削的人影。
凌凛正在复原沙盘,背对着他,无言沉默。
郑彬懊恼地挠了挠头,苦闷道: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理解,毕竟两个都是你的学生。”
沉默。
深深呼吸一口,周遭空气却依然相当窒息;挚友从未待自己如此冷漠,郑彬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凌凛,”喉结滚动,他憋不出安慰的词句,“别这样,你好歹说些什么。”
一记嘶哑的运弓打断了郑彬的话。
仍旧紧抿着唇角,银发男人架起了那把漂亮的小提琴。
取代言语的,是自琴弦接连流淌而下的音符。
他拉奏的是一首郑彬以前从未听过的曲子,但也或许仅是一次随手习练,因为整支曲子破碎凌乱,完全不成篇目。这唯一的听众是个粗人,根本不懂音乐,却也听出那堆音符肆意倾泻飞溅,而一股隐忍的怒火正混杂其间。不再是郑彬听惯了的悠扬曲调,此刻的小提琴声简直称得上刺耳可怖,一把琴弓化作刀刃,重重切割过听众脆弱的耳膜与心弦。
琴声恶咽,像怒极不发的人咬紧了齿、攥紧了拳。
郑彬心里也愈加不好受,暗自咬住了唇。
他听着凌凛的演奏,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尝到齿间微有血味,那忍怒的琴声才终于有所缓和,渐渐恢复成熟悉的音色。
“林安。”
凌凛忽然说起了这个名字。
伴着主人的回忆,小提琴声哀婉,如诉如泣:
“他的情况,其实和超能社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超能社其他孩子,或是桀骜叛逆,或是愤世嫉俗,但总不过是因为种种原因,形成了些许不良性格;而林安,他已经发展到了人格障碍的程度,甚至出现了精神问题。大一的时候,林安甚至和超能社的关系都很紧张,整座东大,没有一个能与他亲近的同伴。”
“他家不是很有钱吗,孩子怎么还会这样?”郑彬不解。
“财产只是一个数字,”凌凛淡淡说道,“具体原因我也只知皮毛。林安家世似乎十分特殊,想必是原生家庭对他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一队长听到这儿,忽有直觉或许与案子相关,忍不住出声追问:
“怎么个‘特殊’法?”
咨询师拒绝回答,“我答应过他会严格保密。”
郑彬不快,却也清楚无法违背这个看似温和的男人的意愿;只要是凌凛不愿说的,那么任谁都不可能从这人口中再问出什么。
他能做的也仅是从鼻子中哼出一声,还得听陷入回忆的挚友继续讲述:
“林安是神经质人格,焦虑、压抑、紧张,极度缺乏的安全感经过辐射,已演变成对外的敌意。他总是静不下心,用一种带有仇恨与恐惧的目光,打量从他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
“可还行,”沙发上的男人随口说道,“大学生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在东埠,擦肩而过时多看对方几眼都可能得一顿揍。林安这个样子,没少打架吧?”
“是的,林安第一次来心理辅导中心时,就已在劝退的边缘。东大将他托付给我,算是给这个学生的最后机会。”
“然后呢?你把他治好了?”
“没有,我未能做到。”
郑彬对此大感惊讶,而凌凛则敛下眼眸,像是触及到一段令人不快的记忆:
“为了帮他舒缓下来,我的确曾尝试过很多方法,比如像现在这样,使用音乐安抚他的情绪。但不知为何,这反而更刺激到他——林安折断了我的琴弓,砸碎了我的琴,摔门而去。”
一队长表示疑惑,“不能够吧,几个月前我才和林安接触过,那奇装异服的小子只是说话办事不太礼貌,倒也听人劝,远没有你说的这么过激——你后来又做了什么?”
“我没有,”凌凛闭起双眼,“是因为卫夏。”
“他?做什么了?”
“由于林安拒不配合,我只能把情况上报东大。这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到他。可就在我以为林安已被开除的时候,那个孩子突然登门道歉,还带着赔买的小提琴,也即是我现在常用的这一把,”银发男人看了眼手中枣色的乐器,满目悲伤,“陪他一起过来、帮他抱着琴盒的少年,正是卫夏。”
郑彬嘿了一声,“我提醒林安近段时间注意安全的时候,卫夏也在旁边站着。他俩还真是形影不离。”
“我至今记得林安那时的表现,”凌凛继续说道,“他毫不避讳地介绍卫夏为自己的恋人,亲热地一路拉着卫夏的手,眼神中没有了先前阴影一般的焦虑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含愉快的欣喜——我承认这听起来有些奇怪,然而看过他迷醉的表情之后,我甚至不知该用何种词汇,才能恰当描述他反常的情绪状态。”
随即心理学教授自嘲一笑,“我那时只是为林安的转变而感到欣慰,为他与超能社和解并加入其中而愉悦高兴。是我失职,我该意识到事有不对。”
“谁能想那么多,你也没法未卜先知不是。”
凌凛只是摇头,“现在想来,卫夏确实改变了林安,让他向‘好’的一面转变。可这其中,恐怕并非天真的‘爱情力量’,而是——”
“‘迷魂汤’!这小子指定给林安灌了点儿什么!”郑彬一拍大腿,“成了,伪装亲近来接近正值低谷的人,邪教的惯用手段,卫夏肯定和沉海秘社脱不了干系。恐怕正是受了这小子的蛊惑,再加上‘落海’的影响,林安才会像变了个人一样。”
银发男人琴弓一顿,“‘落海’?”
见挚友对此有所反应,郑彬直觉自己无意中找到了突破口,连忙补充几句:
“你在东埠待了好几年,应该也有听说过吧?林安没少吸这鬼东西,甚至死因都被怀疑是过量吸食导致的猝死。让你猜的话,你认为他是怎么染上‘落海’的?会是谁,给了他第一支扎条?”
小提琴声停了下来。
银发男人似在思索,表情凝重。
郑彬盯着他的背影,等着他的答复。
又过了许久,凌凛终于再度开口:
“好,我答应。我会帮你们详细问询卫夏,直至问出真相。”
“当真?”郑彬大喜过望。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对林安做出如此残酷的事。”
凌凛说着回头看了郑彬一眼,用接下来的话浇熄了对方脸上的欣喜:
“并不是为了你,郑彬。如果当时有机会,我也会问赵成鸣为何要伤害我的学生。”
“不用提醒,我都记着的,”一队长咬了咬牙,“凌凛,我一定会给你‘东大系列案’的真相。”
银发男人没说什么,将小提琴收回琴盒。
“给我一些时间准备。”
……
四十分钟后。
“小子,有人要保你,过来吧。”
之前参与审讯的年轻警察阴着张脸,故意装出一副不满模样,移开了限制卫夏活动的铁椅卡板。少年表情中微露一分惊讶,但也没有多问,垂着头慢慢走出审讯室,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并非是要领人出警局大门,警察接着招呼卫夏上楼,又将他带进一个房间。
在踏进这个位于走廊深处的房间之前,少年抬眸扫了一眼,却没有看到可供辨认的标识门牌。
但他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些令他倍感亲切的东西。
沙盘,音乐放松椅,沙发,小几。
装潢色调比审讯室温暖太多,一走进门,少年便意识到房间布置处处皆与东大心理辅导中心极其相似——连那个站在窗边的身影,都是如此熟悉亲近。
收回远眺的视线,身着银灰西装三件套的男人一如平时,微笑着向他望来一眼。
对上那人的目光后,少年终于不再只有莫名其妙的喃喃自语,怯怯地唤了一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