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159)
他甚至感受到了皮肤被粗糙鳞片刮过,滑腻疼痛。
——鳞片?
啊,原来是四周来了新的客人。无数奇形怪状的鱼朝孙跃华涌集,将男人密密包围——是了,今晚辉公馆中将举办一场血肉飨宴,主菜便是这首位招待的贵宾。
孙跃华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深海怪鱼越游越近,越游越近,近到他能感觉到翕动鱼鳃泵送的微弱水流。鱼群扭曲丑恶的外形让他想要呕吐,唯有深海才能孕育出此等怪物,利齿森森,鱼眼中无有一丝感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躯体。
但没有一条鱼上前将利齿切进男人的皮肉。
它们并不着急开动,似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会是什么?莫非它们在等待宴会的主人?
……来了。
祂来了。
倏然,如陨石在地面投下的黑影,却更为叫人感到窒息,一片巨大的阴影袭来,本就无光的海底,被变得愈加黑暗。
完全笼罩于下,孙跃华花了好久,才渐渐认识到,这片阴影并不单单是光线在海水中的荫蔽,而是具有一个不可名状的实体;那实体身躯广硕如山,甚至超出了人类的视野边域,他用力去看,也只能依稀辨识出几扇残破的鳍。
可尽管无法认知这片阴影的全貌,一个意识,一个感觉,还是从生于东埠的灵魂深处升起:
“海、海……是您吗,‘海大王’?!”
孙跃华发不出声响,只得在心中呼喊。
另一种感觉随之而来,似乎是某种共鸣——不,不,是一股被强灌进大脑的外来情绪——怒火在冰冷海水中沸腾,不可见的神祇在愤怒。因何震怒?不可知,或许是恼恨于男人先前对自己新娘的轻薄举止?总之祂在愤怒,那肥壮的鱼躯如蛇般扭动,整片海底都为此颤栗。
四周怪鱼立刻聚了过来。
剔刀一般的利齿刺破人类薄弱的皮肤,将血肉从筋骨上撕下,带来的却是某种类似灼烧的钝痛。残缺肢端已然麻痹,偏是大脑变得敏感无比,孙跃华清晰地感知着群鱼正如何噬咬自己的身体;海水涌进每处伤口,那只无形巨手探入了他的躯壳内部,按着他继续向深渊坠去;深渊狞笑,等候吞食他残剩的灵魂与躯体。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孙跃华生平第一次哀求,“或者,求您,求求您,赐我痛快死掉!”
更多鱼游来,鱼身交错叠压,割裂了男人的视野。满目四周,只剩下不完整的黑暗,和掺杂其中的更深的黑暗。
绝望,绝望,绝望裹挟灵魂,欲要抢在他的肉躯之前,坠入深渊。孙跃华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他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无尽的黑暗蒙住他的双眼。
直到一抹浅灰色的荧光,自遥远处忽然亮起,像海崖的灯塔,又像天际的明星,于这片黑暗中散发出无法抵抗的吸引。
一个稍显苍老的声音随之传来:
“灰色的新娘,高洁的内王,多么仁慈,她在为你求情——感恩吧,叩谢吧,祂已决定将你宽恕。现在来吧,来吧,跟随灰色的新娘,前往正确的方向。”
那抹辉光荧荧烁烁,逐渐凝成一个女孩的身形。
孙跃华本能地朝那抹光伸出了手。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能感觉到,有人将他拖出了无底深渊。
意识回归,视野回归,理智回归。
一切复归正常……
等孙跃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仰躺在地,周遭尽是打翻的碎杯破盏,一片狼藉。
那位“灰色新娘”依然端坐。
妇人则移动脚步,站到了他的身旁,低头看他的情况。遮面的兜帽因此敞出了一个不小的角度,于是孙跃华看到了一张白种女性的脸,这个外国女人生着灰蓝色的双眼。
见他苏醒,雷娅嬷嬷开口:
“你身为东埠人,就该知恩图报,将‘沉海者’福泽散布,引更多人前往祂所在之处。”
她的语气中透着一股理所应当,像是自信孙跃华也会和之前其他人一样,就此屈膝伏首。
然而沉海秘社小看了鼎跃孙氏长子骨子里的倨傲。
没有跪拜,没有示忠,待孙跃华彻底缓过劲后,竟是直直从地上站起。他不喜欢被人从上向下看,于是挺身俯视这两个女人,脸上阴晴不定:
“不错的把戏,但说穿了是某种致幻剂,对吧!”
他冷哼,“可笑,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受药物影响产生的幻觉,视觉受损到生理恢复的过程,再加上一点儿心理暗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神威显圣’!”
“您为何不肯相信亲眼目睹的真实呢?”
“相信?相信谁?凭你们这种外来邪道,也配请‘海大王’显圣!恬不知耻!”鼎跃孙氏长子喝骂,“倘若‘海大王’真要降下神意,那也得是我,才有资格作祂的使臣!”
“……不愧是孙董。”
妇人也不懊恼,只微微一笑,“如您所言,确实是致幻剂。但这致幻剂何尝不是神赐?‘如入大海,窥见真实’,其它俗物哪有这等本领。”
“好啊,竟敢给我下毒品,真是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一个电话,马上叫一群警察过来将你们一网打尽!”
但孙跃华并没有这么做。
稍加思索之后,他忽然转怒为笑,甚至微微点了点头:
“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想必不及我的那些东埠人,在注射之后,都会认为看到了‘海大王’——呵,这东西一定会很受‘欢迎’。”
坐回小桌后面,隐入阴暗,男人支起双手挡住了自己的表情,只露出一双满含精明算计的眼睛。
“给我讲讲它。”
“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落海’。”
……
……
原来八年前“落海”流入黑市一事并非疏漏,实为沉海秘社一手策划,其后更是有鼎跃集团暗中助力。
依托鼎跃集团多年经营积攒的人脉与渠道,“落海”在欲都不能见光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猛毒药效很快制造出大批成瘾者,既令沉海秘社赚得了巨额的活动资金,也为其提供了足量的死忠信徒。
至于鼎跃集团,凭借毒资分成上下打点,不仅解决了一时的资金周转危机,更是在东埠彻底扎稳了根基。另外,因成瘾者中不乏公职人员,某种意义上孙跃华便成了东埠最有势力的人——财富行至尽头也未必能换来权力,而他用这种隐秘方式已将权力握于手中——这个男人就此雄踞欲都财势顶点,稳坐头把交椅。
如此“互惠互利”了几年,鼎跃集团及时抽身急流勇退,又将自己成功洗白干净。一个合法经营的巨头集团,就此与某个藏匿暗处的异教组织撇清关系——错了,是本来就毫无干系。
没有人发现这等勾结。
发现的人也闭上了嘴。
一切顺利,相安无事。
然而。
八年之后,鼎跃孙氏的独女、唯一继承人孙雅薇,也因吸食“落海”染上毒瘾,逐步人格崩解意志溃决,失陷于沉海秘社,最终死于异教献祭,落了个尸首无全。
因果轮回。
报应不爽。
“先前我在大鱼庙阻拦警察,就是怕他们查来查去,查到这一层关系。我已经失去了薇薇,不能再失去鼎跃……”
孙跃华凄然一笑,“但昨天我一夜没睡,辗转反侧,忽然想通了道理……薇薇没了,我还给谁守着鼎跃?所以我今天才请贯检过来,把我知道的都说个清楚。”
他说得悲惨,却再无法博得对面青年一分同情。
王久武本就对这人嫌恶无比,只是因孙雅薇遇害才对他心生同情,然而现在知晓了孙跃华参与过贩毒,这一点儿同情便也荡然无存。看男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基金会顾问只冷冷开口:
“你当初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时,就该想到会有遭报应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