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157)
“我那时该多留意的,怎么就当成是迟来的叛逆期了……我为什么要由着薇薇性子胡来……没了,我就这么一个宝贝丫头,就这么没了……”
怒火在此时已转成了一种喘不过气的抽噎,年过五旬的男人全无形象地抹着眼角渗出的泪水,狼狈至极。饶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基金会顾问,看着这副不堪模样也是心生不忍,微微别开了脸。
而检察官叹了口气,沉默听完,等孙跃华情绪稍微缓和,才又以于此刻不免显得残酷的冷静语气开口说道:
“恕我直言,所有住在东埠的人都会受到辉水母素的影响,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令嫒这般‘反应’强烈。您将过错归于一种囿居东埠湾的海洋生物,但有没有想过,令嫒之所以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沾染了‘落海’。”
“你怎么知道?”
孙跃华身子一震,随即苦笑起来,“你当然知道——你看到了薇薇身上的针眼,是吗。她活着的时候,唯独在你面前,才会仔细用衣袖遮掩那些丑陋的痕迹。”
说着他抬眼看向贯山屏,忽然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微笑:
“先前薇薇闹着要嫁给你这检察官的时候,我还因为不理解气得和她大吵一架;今日亲眼见到贯检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小女为何对你如此倾心。”
赤裸裸打量的眼神让贯山屏顿感不适。鼎跃集团董事长阴冷的目光中,似有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计,若要比喻,那就是比起在看一个端坐对面的活人,他更像是在看一件考虑入手的器具。
检察官面上冷静如常,平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微微十指蜷起。
王久武察觉反常,立即为其挡驾:
“孙董,贯检公务在身,如果您其实没有要事相谈的话,我们就先告辞了。”
孙跃华这才像是刚注意到检察官身边还坐着个人一般,缓缓转动眼珠,瞪视这个高大的青年。
“贯检,我说了要你一个人过来吧?”
“您只说不能带警察,”贯山屏平静回应,“更何况,‘一人为私,二人为公’,既然您当时和我说的是与案子有关,那正式谈话的时候,自然是需要两人以上同时在场。”
“让他走!”孙跃华并不理会检察官的说辞,斩钉截铁地呵斥。
褐眼的青年咬了下唇角,还在思考该如何与其周旋,身边的检察官却已发话,语气中少有的不容商量:
“如果您坚持王顾问必须离开,那我会跟着他一起离开。之后您再有事找我,就请拨打专案组线索征集专线。”
说罢贯山屏起身,俯视孙跃华。往素镇定内敛的检察官,此刻毫不掩饰自己散发的威压。
而鼎跃集团董事长,这次显然确实有求于他,竟真的选择服软。
“好,好,真是想不到,”在这两人之间看了看,孙跃华最后妥协,“可以,王顾问留下吧。”
贯山屏坐回之前的位置,回视于他,一双墨瞳依然隐含不悦:
“孙董,我和王顾问时间宝贵,请您尽快切入正题。”
“你们必须先保证,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被透漏给警方。”
不动声色与身旁青年对视一眼,检察官暂时答应。
孙跃华把相框放回几上,“薇薇,是被沉海秘社的人杀害的。”
贯山屏蹙眉,“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
“不,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她是‘自愿’作了‘伴娘’!”
为人父者旋即纠正自己的说辞,徒劳地想要多保全点儿女儿的名声:
“不对,不对,她是被人骗了,被坏人引诱才吸食了‘落海’……这不怪她!试问除了我之外,有几个东埠人碰过‘落海’之后,还能坚持住不去成为沉海秘社的信徒与傀儡!”
语调一高,孙跃华再次显露出激动的情绪。他的话中包含了太多信息,对面沙发上的两人交换了下眼神,默契地同时选择保持沉默,等待听他接下来的发言。
“我这几天,本来是要去国外出席一个重要会议,结果刚出发不久,就收到了薇薇的讯息……薇薇啊,我的好薇薇,最后却只给我这个亲爹发了一句话!她甚至连声道别都没留给我,只说自己准备好了,很快就能作为‘她’的伴娘,先去往祂的驾前。”
——“她”?
贯山屏和王久武都猜测这番话句末的那个“祂”,应该指的就是“沉海者”;但前面那个“她”,指的是谁?孙雅薇是要作为谁的伴娘,先行去往“沉海者”驾前?
不等两人发问,孙跃华已经给出回答。
男人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们:
“两个外地佬,你们听说过东埠这句习语吗,‘抬新娘,送新娘,伴娘打头轿里藏’?”
检察官摇头,青年则微微颔首。
“有人听说过就行。我说的那个‘她’,不是别人,正是这次冬节大婚的新娘——”
说到这儿,孙跃华下意识地压低了音量:
“也就是沉海秘社的精神领袖,‘灰色的新娘’!”
……
……
作者有话说:
好孩子不要学,千万不要用手碰活水母啊!
以及算是补正了孙雅薇的人设,在我的文里,哪怕是龙套配角,也不可以有正事不干的恋爱脑。
第122章 灰新娘(上)
八年前。
浒邳区,望潮路137号。
一家名为辉公馆的高档餐厅今夜正式开张,营业第一晚却只唯一邀请了一个客人,作自己的第一位贵宾。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埠鼎跃孙氏长子、鼎跃集团董事长孙跃华。
孙跃华亦欣然赴约。
彼时正值壮年的男人一身高定礼服出席,珠光宝气,富贵逼人,随从更是达数十人之众,铺张至极,张扬中简直是透着一股急迫,一股等不及炫耀财势的急迫。
他这么做有自己的道理。
区区一家无甚正当背景的餐厅,经营者更是名不见经传,按理来说,堂堂孙氏不会理睬这等邀约。然而偏偏在那个时候,鼎跃集团资金周转出了严重问题——政策环境变化所致,恐怕是新上任者异想天开,突然有了幼稚的政治抱负,准备清查鼎跃集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碎语风声很快传到了众人耳中,甚至在董事会里都开始有了不安的议论;那么,身为董事长的孙跃华,这时自然必须拿出阵势,清清楚楚地告诉所有人,鼎跃集团眼下正经历的,“不过是几次投资失利罢了”。
然而此等危机哪能简单度过。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孙跃华突然收到了辉公馆的邀请函。来函言语寥寥,但有一句,对彼时的孙跃华诱惑不小:
【知悉阁下正遇俗务缠身,辉公馆万望与鼎跃洽谈合作,届时定能为阁下排忧解难。】
尽管自知这番话半假不真,但既然一时难见出路,抱着一种称得上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孙跃华还是亲自来到了辉公馆。
按照主家的嘱咐安排,孙跃华命令随从在外等候,只身一人赴宴,走进名为“水母厅”的包厢。
整个水母厅布置皆以黑色为主,看在当时的孙跃华眼中,真是处处透着不吉。他不禁心烦意乱,但还是拿出一分耐心,等待与餐厅主人会面。
然而等了半天,别说那个未来可能的合作方,包厢中连个侍者都不见进来,甚至没上一道菜、一碗汤、一杯茶。
孙跃华感到恼火。
虽说自信在这东埠,定不会有谁敢故意戏耍于他,但怠慢至此已实属不敬,几十年来还从没有人敢如此对待鼎跃孙氏。烦闷地把弄着指上的祖母绿扳指,神色倨傲的男人眉间细纹愈深。
偏就在这个时候,头顶那盏华美的水晶灯突然熄灭,室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孙跃华拍案而起。
——连电力稳定供应都做不到,也配觍颜自称高档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