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99)
不少人在奔逃的同时,本能地回头再望向那具形貌可怖的尸体,仿佛是怕狰狞死神会从中破体而出,由背后扑上来袭击自己。于是新的惨剧接踵而至,许多人因此在拉扯推搡中跌倒,等不到谁来搀扶身上便被无数只脚踩过,就此再也无法爬起。只有在这种时刻亲临者才能体会得到,比死尸更可怕的,是活人绝望而痛苦的哭叫。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惊慌失措。
原本站在靠前一排、离跳楼者坠落点最近的那个男人,此刻既没有像其他游客那样拼命远离,也没有贸然近前查看情况,而是听从便衣警察的指挥留在原地,蹲下身,隔着安全距离细细观察起这具尸体。
死者为男性,体态偏胖,浑身赤裸,根据头发颜色和肤质状态判断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以下。从等同于十四五层楼高度的地方落下,他的死状可谓凄惨。贯山屏并非专业验尸人员,也能看出这个男人的颈椎已断裂脱节,因为死者俯卧在地、却仰面朝天,整张脸平凹下去,面部裂成几块,再辨不清五官细节。颅骨迸裂,男人灰白的脑组织流溢而出,和着少量血液,汇成腥黏一团;四肢俱断,虽然肌肉组织还与躯干相连,但都关节翻转,绵软铺在地面。
乍一看,这只是一个跳楼求死的轻生者,特意选在东埠最热闹喜庆的节日,当着欢悦的人群纵身一跃。
然而反常的是,尸体全身皮肉爆绽、骨骼碎断多半,几乎成了个包着肉糜的漏水皮袋,流出的血却只有小小一滩。
死者手腕脚踝上,还残留有麻绳捆缚的痕迹,尚未变色。
“我认为不是自杀,王顾问,你怎么看——王顾问?”
迟迟没有听到回应,检察官遂将注意力从尸体上移开,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同来的青年并不在自己身边,竟已不知去向何处。
……
在众人皆低头关注尸体死状的时候,有一个青年却第一时间向上抬头。
——从那个高度头朝下摔落,不可能有生还机会,既然俯卧在地的已是具尸体,那在王久武眼中就是个无甚特别的物体。他更关注造成这人死亡的原因。
于鼓楼二层周廊护栏边,一抹白色一闪而过。
基金会顾问看在眼里,身体先于大脑作出反应,在意识到那是个身着白衣的人影之前,他就已经跑到了城台下面。鱼形石兽把守的正南券门赫然在前,王久武没有多想,立刻往门拱里面冲去。
一道铁栅蛮横地挡在尽头,“参观请走旁门”的告示牌拍在脸上。
该死!
青年在心里骂了一句,飞快绕行城台寻找其它通路,最后跑至北面才看到有一扇偏门。他不敢再耽误时间,推门而入后直奔东北隅的蹬楼石阶,由此一路上达鼓楼主体楼阁的底层,所踏过的百级阶梯只有酸胀的腿脚为他计数。
鼓楼底层封闭无窗,内里林落竖立十余尊陶俑,大小不等灰衣大帽,似是东埠民间传说里“海民”的拟人形象。四面墙上绘满波涛海浪,各供一张香案,布置得如同暗庙一般。不过,底层阴森恐怖的氛围已被现代化电气设备冲淡许多,陶俑较少的边侧还布设了数张沙发圆凳,似是辟成了供给游客的临时休憩场所。
底层中没有第二个呼吸声。
王久武匆匆向底层各处扫了一眼,休息区其中一张沙发褶痕杂乱,圆凳滚倒在旁,小几上的零食袋与饮料罐凌乱四落,似是在那里爆发过一场争斗。
他没有过多耽搁,接着就沿着角落的木楼梯登上二层。
二层此刻如底层一样寂静。
显然,因为不熟悉地形耽误了太多时间,他到底是迟了一步。那个白色的人影,恐怕早在王久武误闯封闭南门的时候,便已从北向的偏门离开。
青年恨恨地敲了一下掌心。
停止跑动之后,灼烧的感觉顿时自肺部汹涌而上,令每次呼吸都带着拉锯般的痛感。王久武艰难滚动了几下喉结,口中随即泛起一丝腥甜。于是在接下来这段恢复体力的短暂时间里,他边倚靠着木梯扶手调整吐息节奏,边环顾二层观察里面的情况。
二层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四面墙均挂云纹木雕横楣,其中三面墙设六抹方格门窗,外带周廊围以望柱宇墙;另一面墙彩绘巨幅壁画,无门无窗。而首先吸引王久武目光的,是分散排布的数张木制鼓座与灰色圆鼓,他大致数了一下,拢共有二十五面鼓,应当为传统一套,由一面代表一年的“主鼓”,搭配代表二十四面代表节气的“群鼓”。
那张近一人高的鼓座,想必就是用以安放最大的主鼓。
然而木架秃空,主鼓并未稳坐于鼓座,而是仰面躺在了地上。
青年用手背揩了一下额头,被汗水模糊的视野清晰许多,得以在略显昏暗的室内分辨出更多颜色。
于是他看到,淋漓猩红漫流鼓面,溢淌而下。
那盈斥口鼻的腥甜锈味,原来并非只来自于青年呼吸道中破裂的毛细血管。
蒙满鲜血的主鼓旁边,衣服鞋袜散落一地,混杂着不少异样的灰白“血块”。王久武凝神细视,发现那些其实是人体器官内脏。联想到开幕式上摔落的那具不见大量出血的尸体,他推测眼前的这堆“部件”,都来自于那个受害者身上;那么鼓楼二层,恐怕就是凶手杀人戮尸再抛尸的第一现场!
地上铺设的暗色石砖上原本已汇成血泊一片,不过又被多串鞋印践踩得不成形状。王久武顺着血鞋印和器官内脏丢抛的方向,继而望向那面有巨幅彩绘的墙壁。根据背景里的星辰坚冰,以及楼下的海民陶俑,他推测画上这个头戴冕旒身穿玉甲、苍髯兀目高额扁鼻的男子,应该就是“海大王”的拟人形象。
既然这条传说中自星落海的大鱼为东埠人所敬惧崇拜,那么能否说明敢在它绘像上涂鸦抹画的人,并非是东埠本地居民?
基金会顾问望着被涂抹得糟乱一团的壁画,默默思忖道。
不知是谁,极大可能是凶手,用手蘸着血,在海大王的绘像上盖画了一条赤色的大鱼。这条大鱼乍一看形象上与开幕式大屏所呈现的电子鱼非常相似,但本该是鱼目的位置被画成了一个血洞,鱼腹下也多了许多根类似触须的线条,变得十分诡异畸形。
怪状大鱼的涂鸦中,凌乱掺杂有几行字母。
王久武花了一会儿才辨识出那虫爬一样潦草的笔迹书写的是德文字母。他只能认出几个简单词汇,无法全篇通读,于是掏出手机拉近镜头视距,拍下照片发给了阴阑煦。
在他把手机放回衣兜的同时,老旧的木楼梯开始吱嘎作响。
——有人上来了,就跟在他后面。
青年立刻警觉,下意识弹出袖中短匕,转至楼梯口向下俯瞰。
但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他便松了口气,将短匕收回暗藏的插槽。
“贯检,之前事出突然,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跟您打声招呼,容我现在道歉——不过您怎么上来了?”
贯山屏却只是摇头。
连爬百级楼梯上来,一般人都会有些气喘,但男人此刻胸膛起伏剧烈,呼吸急促得已近异常。白着一张脸,贯山屏一只手撑到了木梯的护栏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捂着胸口,一副马上就会喘不过气的模样。
王久武连忙过去扶住他的身体,焦急地问道:
“贯检,您是心脏不舒服吗?带没带药?”
“在,在,”豆大的冷汗不断从检察官额角滑落,他吐字都变得困难,“在我的……”
深知心脏病患者都有随身带药的习惯,王久武见势不妙,不等贯山屏说完即动手在他身上翻找起来。这人大衣口袋里只有手帕和皮夹,青年便解开男人大衣纽扣探手进去,最后果然在他衬衫胸前口袋里找到了那个棕色的小药瓶。
轻声道了句“得罪”,青年拧开药瓶将一片硝酸甘油挑在指尖,而后伸进检察官口中,将这救命的药片放于对方舌下。男人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他的指背,制造出一阵轻微却尖锐的刺痛。
王久武现在没有心思计较这些。
搀扶着贯山屏在楼梯上坐下,他也坐了下来,让男人倚靠着自己的身体。已经熟悉的檀香味自检察官衣上飘来,此刻却不足以抚平青年的心绪,拨打完急救电话后,他下意识抬手环抱住贯山屏的身体,心急如焚,却只能安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