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昼(223)
“苏麻?”
妹妹终于从罩袍的束缚中挣出了一条手臂。
条件反射下,她的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扯住兄长的衣领或袖口,可青年赤裸的上身无处抓握;她也太虚弱了,于是这条细瘦的手臂成了飓风里被裹挟的风向标,最终无助而狂乱地舞动。苏麻仍在挣扎,扭动得如此剧烈,好几次险些从王久武怀中摔落,连手背都重重磕上了船板,制造出令人齿麻的皮骨脆声。王久武不得不再三托高她的身体,却似乎反而令她有如落入蛛网的蝴蝶,愈加疯狂地挣动。
“不要激动,会伤到自己的,”兄长想用力又不敢用力,只能急急发问试图搞清状况,“是哪里疼吗?你想要什么吗?”
胸口似破旧的风箱般鼓动,女孩也多么想说话,但只有气流从破损的喉间穿过。
呼喊与磕碰之间,连水流都狂乱起来。
河道中耸出了更多钟乳石柱。这些怪异的石灰巨人目送木舟在叶脉般复杂的河汊漂流,一路被辉光托着,漂向遥不可见的黑暗深处。
偏在这个时刻,兄妹对面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
仅是一瞥,基金会顾问便看清这人反手向上握着船桨,全然不是撑船的姿态,不知是打算做什么。他不是没觉察到异常,但他实在无暇顾及,许久尝试之后,王久武才终于以最合适的力度制住了苏麻乱舞的手臂,小心地将她那只手捉进自己掌心。
妹妹的手冷得吓人,像有人在他掌中塞了一块瘦小的冰;妹妹的身体冷得吓人,像有人在他怀里塞了一块纤细的冰。
“究竟……怎么了?”青年声音发颤。
苏麻圆睁着一双眼睛,眼中泪水成串滑落,像被扯断的珍珠项链。
“你写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再问下去。
在这一瞬,王久武清楚看到绝望是如何凝固在妹妹脸上。
在这一瞬,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身体,都软去了形状。
怀里抱着的冰化成了水,灌进了他的肺,浇灭了他的心。
……
一片阴影自那个青年头顶罩落,仿佛是地底黑暗化作的有形实体。
贯山屏站到了近得不能再近的位置。
他也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之前努力救下的女孩猝然离世,多少也在这个男人心底泛起一丝涟漪。但他的反应是加倍用力握紧手中的“撬棍”,等待着青年在绝望中爆发的愤怒与仇恨,届时横于身前的船桨将既是他的防御,也是他的凶器。
然而贯山屏没有等来王久武暴起。
那个青年只是拢好了裹着苏麻的罩袍,抱住她,比之前的每一次都用力。他就和之前一样坐着,只是双臂收得更紧、身子躬得更低,就好像原先有根牵连着他的丝线蓦地绷断,令他一下子垮了下去。
水流声使贯山屏听不到王久武压抑的呼吸,但墨瞳的男人在昏暗中仍可以清楚看到,有什么落在了舱板上,一滴接着一滴。
血?
不是血。
抬头望向洞顶悬垂的钟乳石,而后贯山屏才意识到是王久武正在哭泣。
像是也意识到了这点,青年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妹妹的发丝之前就是湿漉漉的,他的眼泪也融了进去。
贯山屏第一次看到王久武的头顶。
在那里,棕色的毛流环出一个发旋,如同一个漂亮的漩涡,在男人眼中有致命的吸引——他想伸手,用指尖绕过青年的发丝——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对这个人做过如此亲近的动作,他想知道青年的头发会是怎样的触感、青年对他的手指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时机不对,现在唯一允许的只剩杀意,所以贯山屏仅是定定地看着那个发旋,准备用桨板重击下去;鲜血也许不会形成新的螺旋,但一定会画上一个猩红的句点。
男人举起了船桨。
他知道该用多少力气才能让青年痛快死去和痛苦咽气,毕竟,他已在幻梦中练习多次。
不过,或许是因为基金会顾问久经锻炼的神经,即便在这种时刻也会因危机感作痛;也或许是因为后脑受伤是懦夫的象征,战士出身的青年绝对无法接受——在船桨落下前的一秒,尽管没有反击的意思,褐眼的青年还是高仰起脸,面向动机不可理喻的男人,不躲不闪。
贯山屏身形一震。
青年脸上的血痕被悲痛冲淡。
——雨水从行凶者雨披滑落,汇入母女二人身下的血泊。
那双浸透泪水的褐色的眼睛。
——女儿学会了用笑容掩饰哭泣,却藏不住眼底的泪滴。
血和眼泪。
挥动船桨的人是贯山屏,被重重击中的人也是贯山屏。眼泪和血,还有四周水流的声音,将他击打进那个绝望的雨夜——晚归的检察官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破碎的家庭……
贯山屏听到一声巨响,随后感觉到身体碰撞坚硬物体的剧痛。他以为是王久武夺过船桨给予了反击,但其实是他自己将船桨丢到一旁,重重跪了下来。
他回忆起痛苦的感觉,想起了冒险下洞的目的。男人的双臂正环出一个不圆满的形状,他的妻子也是在他的臂弯中死去。
贯山屏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
而后,他伸出双臂,将青年和妹妹都拥进怀里。
“你做什么!放开我!滚开!”
被他触碰的一瞬,青年的悲伤释放出愤怒的火焰,他的手臂紧紧抱着妹妹,便不停用头撞着这个男人。这很痛,所以贯山屏抬手按住了王久武的后脑,将他的脸按在自己心口。王久武立刻用力地咬了下去。
贯山屏没有觉得更痛,贴肤布料中渗来的泪水烫伤了他的神经。
他静静听着青年齿间的怒吼变成恸哭,变成抽泣。
……
良久,王久武牙关失了力气,贯山屏也放开了他们。他捉起王久武的手,不顾这人的抵抗,帮他将苏麻的眼睛阖上。
青年的眼泪落在男人手背,渗进他的伤口。
贯山屏立刻又感到疼痛,感到这股微弱的疼痛沿着自己的手臂攀了上去,直至扎根在心脏。许久没有说话的男人,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别哭。”
但说话的人自己也已泪流满面。
揪紧心口染了血与泪的布料,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滑落——贯山屏不知道为什么王久武的痛苦会传递到自己身上。生平第一次,在面对家人以外的人时,他不必琢磨这人的眼泪才能模仿成悲伤的模样。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男人的心口痛得发慌。
那个青年也终于用以前的眼神望着他。
“贯检……”
同样沙哑的一声呼唤,又一记重拳击中了他。
贯检。
是了,无论过去怎样,我现在是“贯山屏”,是检察官。
暴力的冲动从脑海中退潮,换来检察官目光凛凛:
“振作起来,你要带着妹妹出去。”
他朝王久武伸出手,想要擦去对方脸上的泪痕。
这次青年没有闪躲。
他就快碰到他了。
可突然木舟重重颠簸,将贯山屏向远离王久武的方向摔去。湍急的水流拍打石岸,发出的可怖声响,似在嘲弄方才沉浸在情绪中的两人。
贯山屏急忙起身站去船头查看情况,赫然发现狭窄的河道竟在不远处消失,如同被黑暗的巨刃斩去头颅。
前方无路,只有一处落崖。
——苏麻方才的挣扎,原来是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想为他们指明正确的方向。
危急关头,检察官急中生智,立刻拾起摔在一边的船桨,将它朝前上方用力一掷。在长柄的船桨左右卡进两岸林立乱石的同一时刻,木舟重重撞了上去。
船桨发出恐怖的咔嚓声,但没有折断。赌命之举勉强成功,他们堪堪避免了坠落深渊。
“王顾问,”贯山屏回头招呼,“这样撑不了多久,我们得想办法下船!”
偏在这个时候,像月下的鬼火,像骷髅眼洞的磷光,浅灰的荧光中飘来几点幽蓝的焰火。